終結與終結者(1)
簫的日記。父親住院已經四個月了。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其實何止無孝子,連母親也是淡漠的,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才能使母親真正痛心。母親疲軟的腳步一直響在我們睡夢的深處。可是我們從來沒吃過一頓她做的飯,無論多晚回來,無論多麼飢腸漉漉,那飯桌總是空的。那個伴隨了我們四十多年的搖搖欲墜的舊飯桌。外婆活着的時候說過,它是金花梨的。所有的事都有可能成為導火索,吵架,爭鬥,摔盤子摔碗──多年來的惡性循環。父親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住進醫院的。“我死在醫院裏,再不回來了!”他枯黑的臉上帶着那樣一種極度的厭倦。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一抖,好象預感到這話將一語成箴。昨天他的同事探視回來告訴我們,父親吐了幾口血。“不多,只有六小口”他笑着說,“可能是咳嗽震破了氣管罷。”於是大家這才慌亂。我和母親趕到醫院,先到了內科辦公室,大夫不在。一個年輕護士一語泄露了天機:“你們是陸塵的家屬吧?他肺部腫物的事你們先不要和他本人談。”母親攥着我的手變涼了。父親的責任醫師是個年輕大夫,姓何,是這個醫院畢業的研究生。“你父親的情況是這樣的,從上星期開始,咳嗽忽然加劇,”他擰起兩道清秀的眉毛,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態度望着我,“前天,痰裏帶血,並且吐了六小口鮮血,當時我們立即採取措施,止了血,接着就和放射科會診,給他拍了十來張肺片,正側斷層都拍到了,發現右肺門縱隔部位有個鵝蛋大小的腫物,10X15CM,很大的,我們準備進一步確診,做支氣管鏡……”這幾天,家裏的氣氛緊張得要爆炸。說也奇怪,自從那天起,母親反而輕鬆了似的,一直嘮叨着在後院蓋小房的事,再不提父親的病。我和寧去交大車庫要了車,綾也跟我們上了車,父親的病讓我們暫時團結起來了,綾主動跟我講話,我也平和地回答她。我扶父親下樓,他卻不讓我碰他。我總覺得這個老人還帶着一股倔強的,好逞能的孩子氣,他拄着拐杖蹣跚地行走着,硬裝出一幅精神抖摟的樣子。上了車,他說什麼也不願躺在中間的擔架上,於是只好放下玻璃窗,讓他坐在我和綾中間,他吐痰,吐很濃的黃痰。我準備了很多衛生紙,把它撕成了小塊,用痰盂接了痰之後,就用小塊紙把他嘴邊的痰擦掉,我注意到,綾厭惡地掉過頭,不願意看那拉得很長的粘液。我和寧模範夫妻的形象一直維持到了九十年代。寧早已是著名攝影師,變得很忙。我們始終沒有孩子。我讀了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做了大學教師,常常很幸福地獨守空房。直到有一天,為寧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他在一本書的夾層里放着許多照片。我把那些照片統統抖出來,攤了一桌子。那些照片只有一個女主人公,看上去又漂亮又純情,但全都是全裸和半裸的照片,那些姿勢的淫蕩和她天使般的表情形成奇特的反差,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於我很久才注意到間或出現的一個男人,那個守護在女主人公身邊的一往情深的男人──他是寧。後來我把照片裝好,什麼也沒說。我的傾訴習慣已經隨着那唯一的一次愛情終止了,我巨大的進步在於學會了沉默。我一如既往地為寧做飯洗衣。只是在我每天的日程表中,多了一項托福練習。每年到了考托福的季節,我便用寧給她的錢換些美元,交報名費。我考了三年。終於在滿40歲的那一年,考取了美國西部的一所大學。臨走前,我把全部存款都換成了美元。三年之後我去了歐洲。三年之內我只給寧寫過一封信,就是提出離婚的協議。很久之後我才從羽那裏知道,那個有着天使表情的美麗女子叫做安小桃,是燭龍──那個令羽和亞丹迷戀的男人的太太。現在,她在M國做買賣。晚上,母親忽然問我:“為什麼不把羽叫回來?三丫頭是你爸心愛的女兒,你爸病了,她也該儘儘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