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道主義”
王蒙天天用眼藥瓶給小貓餵奶,給貓們上眼藥,有時去小販那兒為貓買點可口的羊肝之類的。他自稱是“貓奶媽”。他很愛惜小生命,從不殺生,從小活到如今年已花甲,沒故意踩死過一個螞蟻,沒有宰過一隻雞。當我們還在伊犁時,沒有那種加工好的半成品的食品,像西洋雞之類的,那時我們吃的都是土雞,乃至家中飼養的雞。要吃雞怎麼辦?他只好摩拳擦掌,大汗淋漓,把殺雞的架勢擺足了,然後把雞捆綁起來,提着刀衝著雞脖子殺將過去,眼看着就成功,就在刀將要接觸到雞脖子的關鍵時刻,持刀的手一顫,終於手軟,刀從手中滑脫,沒有完成“屠雞大業”。這不能說他是手無縛雞之力,他在農村勞動時扛過重一百一十七公斤的麻袋。但他確實是心無殺雞之狠。當然這不算什麼優點,甚至也可以說是沒有出息。我還是肯定他的善良。他的這點兒膽量,還不如我們的兒子,山兒、石兒十四五歲時,好友送給我們一隻老大的鵝,小哥倆一經研究,一會兒功夫就把它給宰了。不過,今天我再問他們還敢宰嗎?他們也表示下不去手了。他對待蝴蝶、晴蜓之類的更是愛護備至。從打我們的兒子,到現在的孫子,都喜歡捉蝴蝶、晴蜓,捉到後用線將它們拴起來玩,每次讓王蒙看到,他都是讓孩子把它們放掉。九十年代的一個夏季,我們在北戴河度假,去了山海關的角山。孫子小雨,好不易地捉到一隻很大的非常漂亮的彩蝶,孩子興奮極了。小雨用手小心地捏着心愛的蝴蝶,爺爺和孫子坐在一個纜車裏,觀賞着大自然的美,眼前遼闊極了: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高高低低的綠色綿延遠去,萬里長城就在你的身邊。於是爺爺說:“小雨,你看我們多麼美妙,好像在天空中飛,但是,蝴蝶雖有翅膀卻不能飛,多可憐,它的媽媽多麼想念它呀!我們還是把它放了吧!讓它自由地飛翔不好嗎?”小雨聽了爺爺的這一番話之後,馬上舉起胳臂張開小手放開蝴蝶,蝴蝶悠哉悠哉地飛去,他倆的目光緊跟着蝴蝶的行蹤,好像在說:快樂的蝴蝶,你自由地飛吧,天空本來就屬於你。他喜歡養貓,不管多忙,心中都裝着貓:在數九寒天冷氣逼人時,他仍要上街為貓買食品;半夜三更如聽到貓叫,他立即披衣起來查詢原因,為貓安排好才回來睡覺,常常為此失眠;他在外面參加活動回來,一進家門,首先是到貓屋看望貓。說實在的我都有些忌妒了,不管我這兒有多少話等着對他說,他關注的先是貓。如果遇到他正在喂貓,碰巧電話找他,他是聽不見你叫他聽電話的,人家等久了,不知是何道理,只好掛上了。他的“貓道主義”,還有甚者。有一天,我家的小黃貓生病了,兩天不進食,他真的着急了,心情非常沉重。那幾天他反覆地分析貓生病的原因:進食多?還是着涼?……他正要命令女兒帶貓去一趟醫院,又自作主張宣佈貓是感冒了,立刻採取措施,自己充當起大夫,為貓服用先鋒黴素,按着體重的比例配藥量若干。餵了幾天葯,再加之精心護理,用眼藥瓶給貓喂牛奶,小黃貓逐漸能走出來晒晒太陽,病也慢慢地好了。他一顆懸挂的心才落地,他逢人就說自己太偉大了,已經是一名獸醫了。他的心依然如他12歲時寫的《春天的心》一樣。周邊的事物原本很平常,在他的眼睛裏卻會變成才發芽的小草,淅淅瀝瀝的小雨……他近年說到王蒙老矣,我知道,更多的是自嘲,是戲弄這個老。他從來沒老過,他的心志還像19歲時寫“青春萬歲”一樣。有時我無意中嗟嘆光陰易逝,他立即駁斥,說本來生命是無限的,它跟草木一樣都屬於大自然,當然與宇宙相比,人的生命又是渺小有限的。我們倆在挪威與一位美術家討論生命與死亡的問題,她說,個體好像是生命之樹上的一片樹葉,樹葉雖然時時會凋零飄落,但是生命之樹仍然存在,生命之樹常青。王蒙很欣賞這個話。他說他相信不朽,相信永恆。他說你是唯物論者,那麼物質就是你的不朽和永恆。你是道家,那麼道和無,無極和太極便是你的永恆和不朽。哪怕你是虛無主義者,那麼虛無便是你的上帝。想一想,一切來自虛無,回歸虛無,虛無中產生了一切,虛無又接受、容納了一切,這虛無不也是並不絕對地虛無,而是充實的與偉大的虛無嗎?冥冥中,你不仍然是與世界同在的嗎?他是一個快活的大孩子,歌聲充滿在我們的空間,他會從上小學時學的第一支歌《讓我們一同瞧瞧》開始唱起,直到《少年的我,是多麼地快樂》好像打開了留聲機,不分場地一展歌喉,有時在廚房,有時在餐廳,有時在沙發,有時在庭院。公平點評論他的歌聲還算是優美的,尤其是他唱的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陽》,激情投入,像是直追帕瓦羅帝。新疆歌曲:《黑黑的眼睛》,情深意長,曲曲彎彎很有味道。美國歌曲:《回首往事》,用英文唱,顯得得意洋洋。但是如果你不想聽,你也拿他沒辦法。最不能容忍的是在玩牌時,他常常高聲唱起:“哎我們,我們勝利的旗幟迎風飄揚!”唱起來擋也擋不住,按也按不下。我們想出一個制服他的法子是,只要他輸了就沒資格唱歌,(旁人都是輸了罰唱)。當代的通俗歌曲一般他不會,但是我們會唱許多解放前的流行歌曲。有時他說我唱得音色很好聽,為什麼不大點聲?我說我是自我欣賞,不會污染空氣。他的達觀精神正如他寫的《狂歡的季節》一樣。他的適應力極強。他也常告誡自己,後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就是這般有着大海一樣的胸懷,無論大事或小事,無論政治際遇或生活小節,遇到麻煩時,是不快樂。但他絕不會鑽牛角,他會換個角度,或換個方向去超脫自我。他還有一種本事——忘卻,忘卻那些不愉快的大小事,牢記那些令人開心喜悅的事。他的大腦比電腦的篩選、儲存和查殺病毒還靈。我是學生,在他寫的《我的人生哲學》中,他是這樣給自己定位的。可見他一顆永遠年輕的心。我曾當過教師,一貫會把學生看為是年輕人。他在家裏,又充當一名好學的大孩子。他可以做到“無孔不入”地學習。他的學習是有效的,而且是高效率的。他用美麗的有價值的思想,去學習。正像他所說:學習着是美麗的。用學習和思想撫慰你;啟迪你;尋找你……使之通向真理;通向光明;通向正確的選擇。它同時通向快樂,通向勝利,通向精神的家園精神的天國。這是他用幾十年孜孜不倦的學習獲得的切身體驗。學習使他永遠是學生,使他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