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魔症(三)
王蒙不再擔任領導,就更解放了,經常是笑話不斷,有時不無尖酸刻薄。有人說:“想不到當過部長的人還這麼幽默!”王蒙哈哈大笑,飛快地接茬說:“所以還是不適合當部長。”喜歡說俏皮話,喜歡說笑話,在生活中固然能調解情緒,活躍氣氛;可搞不好也會適得其反。有一回,吃過晚飯,孩子們都圍在一起,說笑很快活。王蒙也是其中一員,大說特說一些無邊際的話題,而且是哪壺不開提那壺。我看出女兒不太愛聽那個話題,但當時王蒙就是停不下來,弄得大家很不高興,這個鼓着臉,那個癟着嘴,直說得不歡而散。他愛說俏皮話,只是有時不分場合。說一件還是他在位時的事。1988年秋季的一天,天津的曲藝家駱玉笙(小彩舞)在她外孫女的陪同下拜訪我家,其中一個主要話題是想請王蒙為她的大鼓填一段詞,王蒙很愉快地接受了她的任務。不久,他寫好了一段詞,是關於“酒”的題材。當駱玉笙拿到這段詞之後,很喜歡,譜成曲調,唱起來,很上口。不久,駱玉笙帶著錄制好的磁帶,又不辭辛苦來北京,到我們家,熱情地為王蒙演唱。駱玉笙說:“您這個詞填得太好了,不僅好唱,還特別受到我們天津酒廠的好評,他們可高興了,為他們出的酒闖了牌子。”王蒙跟着就開玩笑地說:“那太好了,應該讓他們給我送兩箱子酒來……”駱玉笙聽得很認真,很嚴肅。馬上說:“我回去就跟他們說,給您送酒來,回去就跟他們說……”王蒙自知失言,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擺手,說:“開玩笑,開玩笑。”越說駱玉笙越當真,她說:“我去辦,我去辦……”誰也聽不進誰的話。我正在場,知道糟了,她以為是真的了。王蒙一個在職的部長,怎麼能這樣戲言!太不像話了!我不得不插話,忙說:“他愛開開玩笑,是真的在開玩笑。您千萬可別跟人家說……”送客后,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對他說:“你看你,太不應該了,開玩笑也不分場合。這多不好……”王蒙也嚴肅起來,感到自己的失言,忙為這事給天津的作家馮驥才打些電話,請求大馮幫忙勸阻駱大姐,讓她千萬不要去搞酒。近幾年,王蒙不再擔任領導工作,他就更解放了,經常是笑話不斷,有時也不無尖酸刻薄。有的朋友說:“想不到當過部長的人還這麼幽默!”王蒙哈哈大笑,飛快地接茬說:“所以還是不適合當部長呀!”他見朋友們笑得更歡了,便進一步明志:“我是寧可放棄部長,也決不放棄幽默!”朋友們點頭稱是。他愛說,至於說的話究竟能否起作用,我有時不免懷疑。如果遇到一位知音,話一投機,他們說起來,那更是使旁人聽起來累得慌。上海的一位評論家,只要一來北京,必來我家。他們坐在沙發上,從下午三點開聊,涉及的話題面很廣,當然主要是談文學,翻過來掉過去地說,我為他們沏的那壺茶水早已喝白了,話音還濃着呢!中間加進一次簡單的晚餐,也是聊。他們並不細品菜肴的好壞,凈顧說了。直至晚上九點十點客人告辭。這時我才為他們長吁一口氣。也遇見過這種事情:一個周末的晚上,全家老少坐在一起,大概連續幾天太緊張,或者王蒙認為才用過的這頓飯缺少蛋白質與維生素,王蒙問:看看明日我們去個什麼地方玩玩,改善一下飲食。大家的情緒於是被鼓動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興緻勃勃、七嘴八舌地策劃起來。有的說:“我提議去香山,觀賞紅葉,爬鬼見愁。”那個說:“不!咱們去登長城,那裏也有紅葉。”“別忘了,還要吃一頓,那兩個地方吃的不行。”王蒙發表意見之後,話題就轉向討論到什麼地方吃好。“去天倫王朝吃自助西餐。”“不同意,那兒的自助餐比美國貴多了。”“去燕莎啤酒屋,有德國啤酒線設施,又有烤肘子。”女兒反對,說女婿要開車不能喝碑酒,當即給否定了。討論到最熱烈時,女婿說話了,他說話有權威,他會開車。他說:“明天咱們去通縣玩兒去,吃活魚。”大家一致認為這是個好主意,這地方不大去,不俗氣。大家把話說夠后,踏踏實實地睡了一個香甜的覺。星期天早晨,個個都比平時起得晚,尤其是女婿,一個懶覺直睡到十一點。我看這意思,沒有什麼動靜,於是照常在家做了一頓家常便飯。中午十二點,全體來到餐廳用餐,個個吃得也很香。最令人費解的是居然沒有一個人感到吃驚,沒有一個人表示為什麼今天不出去玩?或提問怎麼沒有到外邊去吃飯?對於我這個家庭主婦來說倒好了,不出去吃,還節約了。但是頭一天晚上花了那麼多時間討論達成的協議,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作廢了。只有我最了解內情,關鍵是有我們這位語言大師,他發動了大家,大家都把話說了,至於執行不執行是另一回事,說完了就算達到目的。這是為藝術而藝術呢!我知道,我的這些說法也未免誇張,如果王蒙看了這一段,他肯定會認為是我對他的“惡毒攻擊”。有什麼辦法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王蒙,我也變得愛說笑話來了。生活常常是沉重的,自己不開開心,又怎麼能愉快地活下去呢?公平地說,他愛說,也分說什麼,不說什麼。他有他的準則。在公務中,他從來不說假話、不說謊話、不說大話(不包括小說中的誇張)、不說不切實際的話。以有人登上門來或通過電話托他幫忙辦事為例,如果他根本辦不到,回答很乾脆:“不行。”——他不會拖泥帶水,黏黏乎乎的。明明辦不到,偏偏說個活話,甚至說行,給人家帶來希望,最終又不行。他不會幹這種事——這樣回答問題有時讓人家感到很尷尬,我在一邊也覺得不好意思。如果是可以幫上忙的,他就默默地為人家做。他從不會把話說滿了,總是留有餘地,辦好了就辦好,沒有那麼多漂亮話。甚至有的事,已經答覆人家說不好辦,但一旦有一點兒可能可以辦成,他就悄悄地為人家辦,直到辦好為止。他從不說阿諛奉承的話,也決不會說——這是他的習性,是他做人的準則——他無論對什麼人,從未說過令人難以入耳的肉麻話。他不會說一些甜言蜜語,包括溫柔的脈脈含情的話,這決不是表揚。人有時需要聽一些好聽的、順耳的話,即使事實上或許並非真能全部做到,有幾句合乎情理的話,也讓人舒服。尤其在生活里,我默默地下廚房,把熱菜熱飯端上來,希望大家吃個和睦,吃個協調,吃個滿意。如果得到丈夫一個會心的笑,哪怕是一句“這個菜真好吃”,或最普通的“就讓你一人在這兒忙了”、“你太辛苦了”(這句話是我常常對小保姆說的),或者……不是有許多話可以說也應該說嗎?起碼別再節外生枝。譬如某個菜做咸了或淡了,王蒙的詞兒可多呢,邊吃還邊埋怨:“這麼咸,怎麼能入口?是不是把賣鹽的給打死了。”有時我也用這句話,但是說笑話用的。遇到他吃不好,他是動真格的,說時氣乎乎的。如果我是坐享其成,吃現成的,無論菜是咸是淡,我都會說好。這是不是虛偽呢?我以為不是,這是對人家勞動的一種尊重。在有些事情上,涉及到大事,他說話還是很有分寸的,也很巧妙。他在對付國內外記者時,特別顯示出他的機智、他尊重事實的精神以及他的分寸感。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記者,提出多麼複雜的問題,或是涉及多麼敏感的話題,他都會很合適宜地給以應有的回答。1978年11月18日,王蒙很晚才從美國駐華大使館回來。那天他一進家門,我就看出他有什麼好事,面帶喜悅。我問他:怎麼樣?參加的活動好嗎?我問到點兒上了,他正要向我顯示他的高明呢。他向我說,今天他是用了英語對話,很興奮。洛德大使講了一個笑話:有一次,三個國家的人,一起去太空漫遊。條件是每人只限帶25磅的物品,不得超過。美國人帶的是一位女人;越南人帶的是125磅的香煙;中國人帶的是125磅的英語課本。他們去了兩年回來時,美國人又帶回兩個孩子;中國人學會了說英語;而越南人忘帶火柴了,白白去了一趟。洛德大使的笑話,贏得了眾人的笑聲。緊接着王蒙致答辯,他建議:美國人帶去一個女人再加中文書;中國人帶去英文書再加上一女人。超過125磅怎麼辦呢?他建議一是女士們要搞減肥,一是用新型材料出書,這在技術上是完全可以解決的。那麼當他們兩年後回來時,不就是都可以有了孩子,又都會說對方的語言嗎?在場的大使夫人說:“別忘了這是文化部長而且是作家。”王蒙立刻糾正地說:“是作家,而且是文化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