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別墅”
王蒙於是阿Q式地自吹起來,說是隨着農村旅遊的發展,這座小村落的真正農家房屋,只剩下我們住的這一所了。那天,四五個北京人推開我們家門走進,邊看邊說:這家不錯。我們面帶笑容,謝絕參觀。1997、1998年,北京城裏人開始往鄉村跑。藝術家、畫家居多,他們在懷柔、昌平、延慶——購置房子。這股風也波及到我們。王蒙想這是個好法子,在家干擾太多。我更不用說,覺得這是換換大環境的好機會。1997年初春,作家張抗抗夫婦陪我們去懷柔看房。那裏山水清秀,景色迷人。幾位藝術家已經在那裏大興土木,其中一位把石房砌在半山腰,佈局別具一格,人們戲稱之為“座山雕”的官邸。最可樂的是德國伯爾基金會竟也在那裏買了一處房子,上面掛牌曰:“伯爾草堂”,大約是在模仿“杜甫草堂”。我們看了一處農民要賣的房子,價格便宜,只是太舊,土地,土炕,窗戶是用木條分成幾小格,糊上紙,我們的孫子小雨和陽陽那年還小,很淘氣,站在人家的窗戶底下,用小手嗵、嗵、嗵,一捅全破了。那天房子沒買成,大吃了一頓紅鱒魚打道回府。不久,我們和華僑出版社社長金宏達及其夫人於青一起進餐。他們也問起我們要不要在農村買房。經他們的開導,我們終於下定決心,在平谷的山村買了一所農家小院。當時有兩所房任我們選,一個有很整齊的小院,但兩邊相鄰全是住戶,夾在中間。房價比現在我們已買的便宜五分之二,我放棄了。我和王蒙看法一致,選了另一所。它的好處是在村子邊緣,一旁相鄰農家,另一旁靠着山,而且大門前有停車的場地。跟房主交易很順利,拍板神速。我們的小院,維持農家小院應有的特色,低院牆,矮廂房,平頂,整體上不做很大的裝修。但有一項是必需要做的,建廁所。我們才搬進時,那裏的農家,都是沒有廁所的,只在自家門外或路邊有個簡陋的屏障。因此首要的是修建一個衛生間。動工時,順便也配備了洗浴設備。幾家外來戶見狀,都紛紛效仿,進門先建廁所,當地的農家也逐步地家家建起廁所。金社長說,是我們給村裡人帶來了如廁的文明。這座小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核桃,另一棵是山楂樹,都很大。五月份山楂開花了,一小枝頭是六朵白花,像白雪羞澀地灑落,美極了。秋天九月核桃熟了,我們也“裝模作樣”,每人拿起一條長桿打核桃,很是刺激,一不小心就會掉在腦袋上。核桃的外皮要剝下之後晾乾,而且剝皮后裡外是黑的,跟它接觸過的皮膚會染黑。以往知青下鄉到平谷勞動鍛煉,有的知青偷摘核桃剝開外殼就吃。回到隊裏,一下就被人家發現偷吃核桃了,因為他們的嘴邊油黑,“挂彩”了。山楂果熟得比核桃晚一個多月。紅菓個個鮮艷奪目。長在低處的,舉手可摘,邊摘邊吃,香甜可口。高處的旁人上樹或上房摘取。一棵樹可以有四五筐的果實,王蒙深知山楂益於身體健康,所以他能生吃山楂,遇上很酸的也會說甜。還有一種方法,我喜歡把山楂洗凈切成片晾乾,沏水喝,需要時加入冰糖,酸甜可口。一天,王蒙在要淘汰的286電腦上寫東西,我忽然想起冰糖葫蘆,就悄悄到廚房去做,做出來很不象樣子,但我還是拿了兩串去問王蒙:在門外買的,你猜多少錢一串?他從電腦前移開,抬起頭看了看,喜出望外地回答,這還能買上糖葫蘆?兩毛一串吧!說完就痛快地吃掉四毛錢。王蒙如此喜歡山楂,每年我們都想方設法保存好山楂,直到春節也吃不完。庭院的地,我們不鋪蓋洋灰,而是留下很大一塊真土做我們的“自留地”。第一年鋪了草,一片草坪帶來生氣,很美。只是由於管理不善,或說無人管理,草愈長愈長,第二年春,變成了一片亂草,以失敗告終。金社長常開玩笑,說草叢中會有狐狸出沒,當年的蒲松齡就是從這樣的草叢中找到寫作素材的。第二年,我們移來兩棵小樹苗,一棵是柿子,另一顆還是柿子。第三年小樹茁壯成長,農田也開始耕作,種了一些黃瓜、豆角。第四年,除去種植一些蔬菜、大蔥和老玉米之外,最可喜的是農民朋友為我們栽種了草莓——這年是個大豐收,我們享用足了沒有污染的農作物。第五年,這片地結了許多草莓,小柿子樹上結了四個柿子,王蒙很珍惜它,包好帶回城裏放入冰室。草莓大家吃個夠。第六年,小院更豐富了,我姐姐,姐夫在此院住了一個時期,為我們精耕細作。支起豆角架,絲瓜架,有日本南瓜種子,培植得很好,結了有足球那麼大的白南瓜,一派大豐收景象。王蒙熱愛勞動,抽空就下地拔雜草或澆灌,不惜力氣。只是太使勁了,再加快不擇苗,在拔雜草時一起拔掉了兩棵絲瓜根。原本長得好好的三顆絲瓜,經他操作之後,發現兩顆莖葉全垂下頭。我很惋惜,他慌忙重新培土,徒勞。什麼是其樂無窮?住進那座小院才真切地體會到。風鈴高高掛起,再也不必打開音響設備了。自山谷飄來的陣陣小風,頓時化作一首微妙的,奇異的交響樂。此間它傳遞給你的是無指揮無旋律無規律的節奏,聲音含羞,音色優美。往往它的尾聲少了半拍,躲躲閃閃,鉤你心弦,令你陶醉。夜空環抱着你,滿天的星光燦爛,襯托的天尤其藍,尤其大,你可清晰地巡視屬於你的星。每逢此時,王蒙總是說一遍牛郎會織女的傷感故事,直至我倆嘆息不止。觀山望明月。我家的位置在山腳下,四面環山。站在庭院中,東面的山,在臨近山頂的凹處,有一尊佛像(這是想像中的,因為山形確實有些像),永遠保佑着我們,祝福着我們。跟他相鄰的又像一位巨人守護着我們。季節的變更,山的景色也隨之變。冬季山比較禿,留給你想像的空間,你可任意組合成你所要的造型。春天滿山綠色,使人看到希望,在早晨的雲霧中你彷彿見到一棵小樹在山間騰空而起。夏季那種濃郁、茂密、豐滿的綠蔭,幾乎會把你埋沒。喜悅的秋天到了,滿山腰橙黃色的柿子,一片一片的,個個豐碩。山是看不夠的,才搬進不久,我有意在院子裏建一個眺望台,被王蒙阻擋了,他說我太狂妄。望明月,是我們一大樂趣。以前,我喜歡的是滿月,愛看十五的月亮。常常問今兒陰曆十幾?來到山村,才欣賞到半月的美。尤其是上弦月,一彎月牙掛在天空,讓我想起在中學讀書時常唱的一首童謠:藍藍的天上銀河水,一隻小白船——山村的天湛藍湛藍的。那裏比城裏污染小,空氣新鮮,天空清晰。由於山巒環抱以及我家所處位置,月亮的出現較晚。我們為了等月亮,常常站在院中,像等待日出一樣。終於等來了,好像是山在往後退,月漸漸升起。王蒙又是一首一首的吟頌唐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月亮跟我們捉迷藏,忽明忽暗,忽來忽去。我們會嘆息為什麼自古以來這麼多文人在詠山,吟月寫了那麼多不朽之作。在山裏觀月觀星當然很好,那裏確實碧空如洗,星星也比在城裏看到的多得多。但也有不便。八月十五,當然是賞月的最好時機,但是由於我們的農舍位於山腳下,直等到晚間九點多了,只看得見山窪窪上的青光,找不着月亮。王蒙於是向西面走去,走出20米左右就大喊看到了剛出山的月亮,興奮地叫我去與他一起賞月,我卻不願意去,原因是,第一,他看到月亮的地方緊挨着狗窩與羊舍,氣味與環境不是賞月的理想之地。第二,我們正在興奮地等待着月亮的出升,他突然用改變自己位置的方法提前看到了月亮,這不是自行破壞了待月東山下的情趣嗎?這裏也可以看出我們行事的一點差別吧。我們很喜歡在戶外活動。除去颳風下雨,我們喜歡在庭院用餐。有時招來蒼蠅,這很煩人,我消滅或轟跑蒼蠅,不能讓它落在食品上,王蒙在廚房打點。在這兒,還有一大樂趣,喝豆漿。王蒙認定這兒豆漿香,濃,味道地道。每天早晨六點多,另外一村的農民推着車子賣自家做的豆漿,知道我們喜愛喝他的豆漿,每逢到我家附近,就開始高聲大喊:買豆漿啊!剛開始我們聽不出他喊的是什麼?日久天長自然聽懂了。王蒙急忙拿起預備好的容器,買上幾斤。不僅早點喝,常常無時無晌想喝時就喝。黃昏時,躺在庭院的躺椅上,望着天,有着意想不到的感覺,天空會把你從渾濁不定的空間帶到一個清澈的境界。往往我們會把躺椅相向而放,便於聊天,一些重大題材的小說也在這兒醞釀過。1999年,王蒙最喜歡的是一個人去農村,星期一去,星期五回來。這年的初冬,他在那裏開始了《狂歡的季節》的寫作……我們有時候也和朋友們一起嘆息,當年是強迫知識分子下鄉,現在是自願下鄉,人生的滄桑着實有趣。我們也從側面了解了許多改革開放以後新農村的故事,早晚王蒙會寫到這些寶貴的見聞的。隨着遠郊山區旅遊業的發展,今日的這個村,發生了很大變化,面貌煥然一新。道路美化,整潔有序,家家掛牌:吃住在農家。幾乎所有的農民改建或裝修了自己的農舍,鋪花磚地,安落地式大玻璃,屋頂與內牆都做了重裝,差不多接近當年的縣級招待所標準間了。王蒙乃阿Q式地自吹起來,說是隨着農村旅遊的發展,這座小村落的真正農家房屋,只剩下我們住的這一所了。確實,農民大做起生意,招攬城裏的遊人,大部分來自北京或天津。周末和五一、十一長假期間,家家戶戶忙碌接待。一個星期六近中午,四、五個北京人推開我家門走進,邊看邊說:這家不錯。我們面帶笑容,謝絕參觀。王蒙打趣地說:我們應在這裏開一包子鋪,我們(當場還有幾位朋友)一致擁護,還選了一位朋友做大廚,大家有信心一定賺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