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宅小院

舊宅小院

在這個小院裏,王蒙一股做氣寫下了《堅硬的稀粥》、《我又夢見了你》、《四月泥濘》、《活動變人形》、《季節》系列前三部。朝內北小街的一所小院,曾是我們的舊居。如今小院已經沒有了蹤影,變成了一條交通要道,現在從那裏經過時,不免嘆息。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中,伸出手指點着,這裏是我的小三角屋,那兒是你的書房——有一種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的感傷。這座小院我們是1987年5月入住的。我還記得有關人員陪我們看房,我們沒有任何挑剔,當即表態答應。當時很多人說房子太舊(有100多年的歷史了),面積還沒達到標準。我們倒是很高興。我喜歡新鮮,喜歡變化,就是不搬家,也要把家裏的擺設調過來搬過去,換換景緻。何況這是一座有四棵樹的小院。非常有情調。小院很有點“歷史價值”,住過語言學家黎錦熙,黎是**的老師,是注音符號的發明人,他在“文革”中被周總理安排住在這裏並在此院去世。他的繼女鍾鴻是王蒙的熟人,也是“難友”,他們一起在門頭溝山區勞動改造過。黎錦熙之後,夏衍在這裏住過,院中的一棵香椿樹就是夏衍的女兒沈寧種的。記得有一次張承志到我們家來,他說他喜歡舊房子,舊房子有很多故事,新房子沒有。初春採摘香椿,低處的用手輕輕一摘就下來,高處的夠不着,拿一根長桿,桿頭上綁上鐵鉤,香椿就乖乖地被折下。採摘比吃還誘人。秋季大豐收,要收棗、柿子和石榴,柿子與石榴是我們來后移來的。那真是果實累累,景象令人難以忘懷。石榴眥着牙羞怯地迎接主人;大棗劈哩啪啦像跳劈靂舞,祖孫三代狂喜去撿棗。到了深秋,拾零散棗是我的獨樂。這時,樹上的棗掛得寥寥無幾。早上起來,我站在屋門前,先不走進院裏,用眼睛掃一下院子,一定會有驚喜的發現。地上散落着紅紅的大棗,有的綠葉遮掩,有的“赤身**”。橙黃色的大柿子,沉甸甸地掛在枝頭上,有的五、六個擠在一起,壓得樹枝抬不起頭。摘柿子是有技巧的。一是當它將近熟時你再動手,二是輕拿輕放。為了摘樹頂的柿子,年輕人上房,我和王蒙在下面接應。上房是從小後院處窄窄過道的兩面牆壁左右腳一登就上去了,然後沿東廂房繞到北屋房頂上,這裏接近柿子樹,摘起來最方便。上去時,帶一個筐,裝滿了,用繩子系住,下面人接着。柿子像排隊一樣擺了東、西、北三窗檯。這是小院裏秋天的一景,客人來了,都願一睹為快。有的柿子,長的地方太刁鑽,沒法夠得着。柿子葉全落光了,它依然紋絲不動,直到熟透了,往往在夜深人靜時,睡夢中,忽然聽到“咚”的一聲響,發現柿子樹落下的已經是一攤柿泥。這個小院,給我們帶來了無比的歡樂。我倆時常跟孫子踢球,卻踢不過幾歲的孫子。在我們四十二周年結婚慶典時,雙方的親戚來了二十多人,院子熱鬧非凡。有打兵乓球的,有跳繩的。繩子兩端分別站一個人,負責同時向一個方向悠,可以一人跑過去跳,也可以一隊人連環跳,我和王蒙當然不甘人後。在這所小院裏,王蒙曾接待過許多國內外朋友。其中中日友好代表團來過多次,井上靖先生、團伊久磨先生(兩位已仙逝)、佐藤女士和橫川健先生也是我們的常客。他們很喜歡在庭院交流。尤其是夏季,願意在院子裏乘涼,嗑瓜子,吃葡萄乾,喝熱茶,聊天。再有就是台灣的瓊瑤,居住在美國的台灣詩人鄭愁予,英國著名女作家朵麗絲·萊辛和瑪格麗特·德拉伯爾等也來過這個小院子。這兒還是我們家大花貓的天堂,她們太自由,太隨心所欲,房上房下,房前房后,為所欲為。每逢時令,貓開始叫春。王蒙並不反感,只是我們不喜歡她招來的對象。常常來一個大黃貓,看起來又臟又老,又粗又凶,但是我們還要熱情迎接她們的第二代。大花貓一胎生了三子,有兩個小貓繼承了媽媽的聰明和漂亮,另一隻有點呆傻。大花貓作了母親,往往把她的寶貝摟在懷裏曬太陽。大花貓的幫手是王蒙。他天天用眼藥瓶給小貓餵奶,給她們上眼藥,有時去小攤販那兒為貓買點可口的羊肝之類的。他自稱是“貓奶媽”。我們的窗外,有一位焊洋鐵壺的老者,幾年來每天十點左右推一輛破車,車上掛着大大小小的煙囪、洋鐵壺、水吊子、洋鐵板——給人家修補鐵壺,做個煙筒之類的。才搬進新家的第二天,我就買了他的一塊三十乘四十厘米的鐵板,是為了擋鍋爐的灰。日久天長,我自小紅門出出進進,他總是與我打招呼。又一次我在他那裏焊一件小用品,他不收錢,說什麼也不收。還說街里街坊的,收什麼錢?我每逢出家門或從外面回來,很自然地就望望老人,他長年在外風吹雨打,顯得很蒼老。一年的中秋節,我還給他送去月餅。過了幾年,老者不見了。連續多年再也沒見到他的身影,不知他是否平安?這座小院的興盛期是我們剛剛入住的時候,總是有十幾口人。大兒子三口、二兒子三口住在東廂房,姑娘住西房,有時姥姥來也住在西房。我倆住北房。那時三角屋給保姆住。這個院真有人氣。大人說唱,孩子玩鬧,小貓亂躥亂跳。遇到大家全出門了,只剩下我母親一人(那年她已九十多歲了),她會自告奮勇,給我們看家,還幫助拆收信報,處理雜事。不多久,二兒子去美國,大兒子有了自己的家,女兒也結婚成家。那幾年小院很蕭條,剩下我們兩個人,深夜,只能靜聽風吹樹葉沙沙作響。不過,這時期王蒙的文學創作又進入一個旺盛期。他的《堅硬的稀粥》、《我又夢見了你》、《四月泥濘》、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季節》系列的前三部,都是在這個小院子裏一股做氣完成的。住進小院五年以後,一個親戚搬家,把他自己種的幾株細樹送給了我們。其中一棵柿子樹,頭幾年招了許多蟲子,我們想方設法打葯埋葯,後來長得很好。還有一株杏樹,第一年春天,只開了一朵花,卻招了大量蚜蟲。第二年,乾脆只有蚜蟲沒有花朵。最後只能割愛把它砍掉。另一株是石榴,每年開不少的花,結很少的果,原因是由於大棗樹壓住了它。王蒙在石榴樹上掛了一個風鈴,風一吹,風鈴發出金屬的清脆聲,我們都愛聽。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小風鈴不好用了,這年王蒙的生日,他就向女兒“索禮”:“如果你要送我生日禮物,就送一隻風鈴。”女兒送的是一隻陶瓷風鈴,觀賞很不錯,但聲音悶啞,一點也不清脆。王蒙不住地嘆氣。二兒子送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枱燈,電腦控制,但技術不過關,點起來閃閃爍爍,同樣令王蒙長嘆。後來,二兒子換了一個普通枱燈,女兒則買了大風鈴,王蒙誇張地稱之為“管風琴”。有了“管風琴”,聲音變得渾厚悠長,圓潤蒼涼。然而我們的孩子與親戚中,都有聞風鈴而失眠者,他們來住的時候,就要把風鈴拴起來,封殺它的聲音。人耳不同,各如其性,沒法子。王蒙為風鈴寫下不只一首詩,其中一首是這樣的:你的性格是金屬的沉默,在詩人的抽屜里,失落了許多歲月,沒有一點聲音。……猶豫的聲音顯得遙遠,羞怯中開始輕輕呼喊。……天風啊,請盡情把我奏彈!我已準備了那麼多年。有的朋友說王蒙的某些小說寫得有些刻薄。讀了這首詩,他們的印象會不會有一點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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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拾瑣碎生活片斷:我的先生王蒙(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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