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1)
此後的幾個月,我和玲姐的交往可以用平淡兩個字來形容。她像是在等待着什麼一樣。也許,她覺得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只需要拿出耐心和時間來等待變數。我也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她答應我暫緩跟老易結婚(原定春節),但真正怎麼樣我要等到春節才知道。況且在此之前的折騰,我消耗也不小,也需要休息一下。一些零星的溫存和冷漠分佈在漫長的平淡里。我努力用工作來對付平淡。那些工作本來就是需要做的,現在變得更需要做了,因為它不僅可以增加我的籌碼,還可以轉移我的焦慮。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能一刻不停地在這座城市裏跑來跑去。但只要有空,我還是會去玲姐那裏看看她。我覺得應該保持小規模的浪漫攻勢。有時候我會為她寫一首小詩,或一首歌詞,或幾句話,就寫在衛生紙上,她的記帳簿上,她常讀的電視報上。有一個傍晚,我還把摺疊餐桌搬到了陽台上,鋪上一張新桌布,拿出葡萄酒和兩隻水晶玻璃杯,點上了蠟燭。然後我坐在燭光里等着她。外面下起了雪,雪片輕輕扑打着包封陽台的玻璃,像在輕柔地絮語。整個冬天我都很忙。隨着互聯網投資持續升溫,鈔票跟雪片一起落進了這個巨大的城市裏。我得時刻準備着出門抓幾把。公司里多數銷售員都不是通信專業出身,對通信系統產品的了解,往往不及客戶的技術人員,溝通起來困難比較大。看見我和幾個專業出身的同事連連得手,有些人就去銷售部經理那裏吵鬧。經理只好決定,做互聯網這一塊的,必須一個專業的和一個非專業的組合在一起。我挑的搭檔是粘糊小妹。再次見到粘糊小妹的時候,她脖子上圍着一條暗紅色的圍巾。走進了有暖氣的辦公室,她也不把圍巾取下來。後來我才知道她因為和阿伍的事吞過兩次玻璃,做手術的時候,醫生不得不把她的喉管切開,她的頸子那兒留下了兩道長長的疤痕。知道這些后,我每次看見暗紅色的圍巾都不舒服,像看見了凝固的血一樣。粘糊小妹自殺未遂的事件給我震動不小,讓我面對許可佳的時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我既想把話說清楚,又不想傷着她,結果總是遲遲進入不了主題。這年冬天,我跟許可佳不時見一見面,去各種時尚的餐廳里吃一吃飯。有時候我很不願意相見,面對她,我心理壓力很大。她在那種特定的時候出現在我的門前,像一個火堆出現在一隻快要凍僵的動物面前。我生病期間雖然沒有跟她怎麼樣,也沒有明確關係,但我不能不承認我跟她已經有了歷史遺留問題。要想解決,就必須見面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可一旦見了面,我卻又不知道該怎樣說才能讓她平和地接受我的想法。常常是她問幾句,我答幾句。我不忍對她太冷,太狠,我深知太冷太狠她受起來是一種什麼滋味。如果她因為我而留下身體創傷或心理創傷了,我覺得那真是一樁罪過。有時候許可佳會來我的住處看看我,不過沒再在我這裏過夜。上次我生病的時候,她在我這裏住過兩個晚上,她父親知道后大發雷霆,像要殺了她一樣。她父親還為此跟她母親吵過一架,兩個上了年紀的人都在客廳里蹦蹦跳跳的,據說最後是她母親贏了。許可佳告訴我:“我媽說,想住在外面儘管住,只要我結婚的時候還守身如玉,家裏就多我送一萬美金。”接着,她轉了轉眼珠,告訴我最近她天天思想鬥爭,盤算着這筆買賣值不值得。雖然我對她母親頓生敬意,但許可佳的話仍然讓我心驚肉跳的。她不用親密行為緊逼我的時候,我覺得她可以算是一個很令人溫暖舒服的朋友,可要是哪天萬一不小心,讓許可佳在我的床上完成了一個女孩到一個女人的轉變,我不跟她結婚我簡直就要從人變成不是人了。我心裏非常清楚,這種不小心是很可能出現的。有一次她坐在床上吹一隻避孕套(她說是她媽媽從醫院裏拿回來送給她的),吹成一隻氣球紮起來,然後一次次拋向天花板,有那麼幾分鐘我差點希望自己不是人。有個聲音對我說,可以做點什麼,跟這個女孩一起做點什麼不正是玲姐希望的嗎?幾分鐘后,我覺得自己這麼想太卑劣了。又是幾分鐘后,我對這種道德的自戕失去了興趣,因為道德的自戕太容易了,也太脆弱了。幸好那隻吹鼓的避孕套及時爆掉了。打這以後,我盡量不讓許可佳上我的住處來考驗我的意志,雖然每次拒絕都不是很堅決,但也夠生硬的。一想到我生病的時候她來照顧我,我就沒法子做到很堅決。堅決果斷不是我的性格特點。我希望時間能幫我慢慢把關係轉化為一般朋友,幫許可佳慢慢明白我的心意。這看起來也像是緩兵之計。可比拖更好的辦法我不知道。有時候我真羨慕有些人身上那股快刀斬亂麻的狠勁和利索勁。一天我正躺在床上看書,許可佳突然笑嘻嘻的爬上了床。她抱着我,說要跟我好好談一談。看樣子她是有備而來,我心裏跳了一下。我馬上聯想到我跟玲姐那天晚上交手的情景:壁燈的燈罩把淡淡的光線聚在床上,四周一片幽暗,讓那張大床看起來很像舞台,也很像技擊場。很久以後我知道她這一天果然是有備而來,她身上又揣着避孕工具。這次她想把跟我的事明確敲定,不想再不清不楚地拖下去了。我掙脫許可佳,跳下了床,坐在沙發上。我覺得我不能在床上跟許可佳談她要談的事情。那次我在床上跟玲姐交手,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天我應該能取得更好的成績的,如果換一個交手的地點,如果不是在那張床上。有一本古籍上記載了一種說法:床,天生就是女人佔優勢的地方。床是女人的庇護所,是女人忠實可靠的同謀。男人要站着說話才有力量。至少得坐起來。躺在床上跟女人交手,男人十有**得丟盔卸甲。看見我坐到沙發上去了,許可佳噘着嘴溜下了床。她叉着腰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不知道她跟什麼人聊起了天,聊着聊着她的眼睛就紅了。後來她把上網電纜拉到了洗手間裏。她坐在馬桶上,抱着筆記本電腦,邊哭邊聊。我在洗手間門口轉了轉,聽見她敲擊鍵盤的聲音,聽見她鼻子裏發出的抽泣聲,我有點心煩意亂。我走到樓下的雪地里轉了好幾圈,第二天出去跑業務的時候,鼻子裏不時流出一點清亮的鼻涕。有時候我很想請教一下粘糊小妹,我該怎樣做才不會引起許可佳的激烈反應,可一看見粘糊小妹那副憔悴的樣子,又覺得自己這麼問太過份了。後來,我感覺粘糊小妹蒼白的臉色和暗紅色的圍巾太影響我跟客戶談判的情緒,隔幾天我就讓她在家裏休息一下。粘糊小妹也很樂意,反正我每做成一單,財務部都會自動分成給她。這年冬天,我一連做了十幾單。有時候走在街上,望着漫天飄飛的雪片,感覺自己比以前更喜歡北京的冬天了。我本來就覺得北京的冬天比南方小城的冬天好過。賺了點小錢后,我一高興,就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們來北京過春節。他們從來沒有到過北京,一高興,就提前兩個星期來了。沒來幾天,他們就把樓道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連幾乎沒人扶過的樓梯扶手也擦得乾乾淨淨的。望着父母在一起做家務活,有說有笑的,我心裏很寬慰。在我的記憶里,父母似乎從來沒有如此和睦相處過。離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還像離婚以前一樣不停地吵架。現在,父親心中的烈火似乎已經熄滅了,母親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樣要強了。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覺得兩位老人似乎到了晚年才發現了平淡生活的價值,有重歸於好的趨勢。一天晚上,我跟父親睡一間房子,問他有沒有可能跟母親復婚。父親很有點不好意思一樣,把頭扭向一邊,說他沒意見,就是不知道母親的想法怎麼樣,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出來。我馬上走進母親住的屋子,告訴她父親想跟她復婚。母親的眼睛像少女一樣亮了一下,接着呸了一聲,讓我不要瞎操心,“你把你自己的事操心好就行了。”接着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我告訴她要想在北京成家,得先掙夠成家的本錢。母親點點頭,開始抱怨北京的房價和菜價,接着抱怨我父親不中用。她說他要是早點混個一官半職,或者掙下一百萬什麼的,我在北京的親事也會好辦得多。聽她這麼說,我趕緊打岔扯別的,然後趕緊收住話頭去睡覺。周末的一個下午,許可佳突然來了。上午,她打電話約過我,我告訴她這幾天有事,當時她沒說什麼,沒想到下午她就突然敲門了。我向父母介紹了許可佳,只報了她的名字。許可佳似乎毫不在意我這麼簡陋地介紹她,她拉起我母親的手就聊開了,很快又拉起我母親的手逛街去了。我不知道許可佳是怎麼把我母親哄得那麼高興的,這天母親給她買了兩件衣服,還把祖傳的一對耳環從耳朵上取下來一隻,送給了她。另一隻,逛街回來後母親悄悄給了我,要我在結婚的時候再送給許可佳。母親笑着對我說:“這姑娘乖,說話像電視裏的人兒一樣。”我有點給嚇着了,說:“你不要亂來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母親問:“你生病的那幾天,是不是她住在這裏照顧你?”我說是,不過不是我要她來的。母親說:“那我不管,反正我喜歡她。你不講良心,媽替你講良心。”母親這一番話說得我有些羞愧。對許可佳,我心裏一直盤踞着一些類似歉疚的東西。我也想為許可佳做點什麼,彌補一下,但一直不知道該做什麼。母親對許可佳這麼熱呼,我就當是替我做了一些吧。做晚飯的時候,許可佳走進廚房裏去給母親幫忙。聽見廚房裏不時傳出她們的笑聲,我耳朵里又一陣陣發麻。我真恨自己沒本事把我和許可佳的事處理妥當。很久以後,回想起這天的情景,回想起我跟許可佳交往的歷史,我悶悶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擠着自己的太陽穴,我問自己:你怎麼就這麼軟弱啊?我真覺得自己不可理喻。除了已經揭示出來的原因,應該還有更複雜的原因,可我就是想不起來。現在,我坐在電腦前,試圖看清一個真實的自己,我發現還是有一些地方看不清。也許並不是每一個人具備完全理解自己的能力。晚飯後,許可佳陪我父母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我聽見她提出來明天可以陪我父母遊覽北京城裏城外的名勝古迹,我父母都很高興,我心裏很不安。他們正商量着遊覽計劃時,我把許可佳叫到了另一間屋子,告訴她我父母年紀大了,一般睡得比較早。許可佳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說:“我只顧着傻高興,把老人家睡覺的時間搞忘掉了。”送許可佳下樓的時候,我看見許可佳的耳朵上晃蕩着我母親送的那隻耳環。那是一隻鑲有祖母綠寶石的耳環,是我母親出嫁時,我外婆送的。雖然不算名貴,但意義非同尋常。我很想要回來。我陪許可佳走出了小區,一直沒想好怎麼開口。聽着積雪上的腳步聲,我心裏一點一點變冷變硬了。走到了大街上,我有了主意。我對許可佳說,耳環有點問題,我母親忘了告訴她,套寶石的箍子不牢實,得修一修。許可佳站住了,說:“是嗎?”她取下耳環,走到一家商店的櫥窗前看了看,“挺牢實的呀。”我說:“看着牢實,不定哪天就掉下來了。上次寶石掉下來,我母親找了好幾天才找到。”許可佳說:“那我拿去換個箍子好了。”我說:“最好是換個箍子。不過也可能是我母親的那一隻有問題。反正一隻換了,另一隻也得換。兩隻得弄成一樣的。”許可佳笑了,說:“沒事,哪天我都拿去換好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對她說:“你給我,還是我明天去修吧。”許可佳說:“看你不放心的,好像我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一樣。”她笑着把耳環放在了我手心裏。放下前,還往上提了一下,才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