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6)
我去沖了個澡,再次走進卧室,發現紅色的床頭燈已經關掉了,一盞乳白色的壁燈打開了,燈罩把淡淡的光線聚在床上。玲姐正在放音樂,一個女歌手溫潤的聲音從掛在牆角的四個小音箱裏流出來,讓室內的空氣染上了一股奶茶的香味。……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捨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看着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如果我會哭泣也是因為歡喜地球上兩個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飛向幸福的地方去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音樂在卧室里迴旋,我被觸動了一下。這首歌以前聽到過,路過音像店的時候,或者在公司電梯門口,不過我沒有仔細去聽。大學畢業后,我對流行音樂不再着迷,我的心情不再需要流行音樂來發現,來定義,來表達。玲姐去沖澡的時候,我靠在床頭,對着碟套上的歌詞,又聽了一遍。這回內心深處有一個地方被滲透了,那個地方只有無形的東西才能抵達。接着,我像個傻瓜把這首歌聽了一遍又一遍,整個人像泡在了慢慢變熱的奶茶里,慢慢融化掉了。有一瞬間,我覺得歌手溫潤的聲音,比玲姐的聲音更像玲姐的聲音。可以說,我是因為玲姐才記住這首歌的:劉若英演唱,施人誠作詞,滾石唱片公司出品。不知不覺中,我被那種深情的犧牲感動得眼淚要掉下來了。深情的犧牲,按理說我不應該是這個夜晚才意識到。捨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這正是玲姐這幾年來行為的主旋律。但確確實實,這一切只是偶爾在我的大腦溝回里模模糊糊地響起,直到這個晚上,才被一個歌手捉住,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現在回過頭想想,真是悲哀,兩個分明心心相印的人,大部分相處的時間卻雲遮霧罩的,甚至還有些交手的味道。交手……我忽然隱隱不安起來……覺得這音樂,這燈光,這整個氣氛,都有點不對勁一樣。我想到了一名日本武士從玫瑰花叢中嗅到了殺氣的故事,我想到了韓信的楚歌和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毫無疑問,這麼聯想太誇張了。毫無疑問,交手在繼續。我預感到玲姐正在遣詞造句,準備在衝過澡后,跟我認真談一談。事到如今,也該認真談一談了。這幾年的交手,應該說互有勝負。中間談過不止一次,都不了了之。今夜,似乎有點決戰的意思。卧室絕大部分沉浸在幽暗裏,只有這張大床被一片淡淡的燈光照着。這張床現在看起來很像舞台,同時很像戰場。我一點一點亢奮起來,覺得絕對不能不戰而屈已之兵。前些日子,工作上的壓力和玲姐的反覆本來就讓我心累,得知玲姐要嫁給老易,無異于晴空霹靂,猝然的打擊是讓我很灰心絕望。現在,我似乎又看到一點希望了。玲姐若是鐵了心要跟老易結婚,這個夜晚我們應該不會在一起。當然,在一起了,我心裏也明白並不代表她已經回心轉意。但無論如何,她將要跟我進行的一場談話,既是她的一次機會,也是我的一次機會。我若不爭取,她就嫁給了老易。我爭取,失敗了,也不比沒爭取有更多的損失。大不了大家又都嘔一場氣。萬一翻盤了呢?雖然渺茫,但值得一搏,能扳回多少就看造化吧。我迅速調整思路:捨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也可以說是推着你走向更不幸的地方。誰說得清別的地方,是幸福還是不幸?誰能事先比較?就拿老易來說吧,雖然我不了解老易(我幹什麼要真正去了解他呢,除了“摸敵情”的需要以外),但我覺得玲姐嫁給他,也不一定會更幸福。這倒不是自我安慰。玲姐跟老易在一起的感覺,大約也就是我和許可佳在一起的那種感覺。雖然許可佳是一個很動人的女孩,可我跟她在一起,更多的時候是外面看起來挺順眼光鮮,裏面卻不能做到心脈相通。想起許可佳,我心裏多少有些難過起來。但這會兒我已經顧不上她了。決戰在即,我只能先解決眼前的主要問題,然後再找機會向許可佳解釋和設法補償。玲姐穿着浴袍走了進來,換上睡衣睡褲,看起來像一個柔道選手或者跆拳道選手。她望着我笑了笑,坐到梳妝枱前去梳頭髮。我注意到她從鏡子裏瞟了我幾眼,發現我在看她,她又朝我笑了笑。按照相撲選手的說法,勝負是在相遇之後、交手之前的那幾分鐘裏決定的,雙方都在那幾分鐘裏觀察對方的狀態,做自己的策略準備。我打算后發制人。玲姐關掉音響,爬上床,閑扯了幾句我瘦了她也瘦了那一類純體重方面的事。我只是笑,嗯嗯着,等着她亮出兵刃切入主題。沒想到她說了一聲睡吧,就關掉了燈。她輕輕抱着我,把腿橫過來輕輕壓在我肚子上,把臉挨着我的肩膀。我楞了楞,睜着眼睛望着黑暗。難道就這樣算了?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明天早晨起來,大家照常去上班?然後哪天又找一個碴吵上一場?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她嫁給老易?如果我先提出來談一談,又該怎麼談?這不是個好談的話題。要是好談,我們也不會是現在這樣了。我開始做深呼吸,希望控制住自己的衝動。這次談話如果沒把握談好,就不應該主動出擊。我注意到玲姐也在做深呼吸。我們的呼吸心法都是常四段教的,那是一種來自瑜珈的胸腹式呼吸法。我默念着每一個步驟:每一次吸氣時,猶如在品嘗空氣一般,緩慢而深長地吸入氣息,感覺到由於橫隔膜下降,腹部完全鼓起;隨後,肋骨向外擴張到最開放的狀態,肺部繼續吸入空氣,胸部緩緩上提,胸腔進一步擴張;吸滿氣后,緩緩呼出,猶如蠶吐絲一般,細微而綿長;先放鬆胸腔,將胸部的氣呼出,隨後溫和地收緊腹部,向內癟進去,將腹部里剩餘的氣完全擠壓出來。玲姐忽然渾身顫了一下,笑出聲來。她說:“你也睡不着呀。”我嗯了一聲。接着聽見玲姐談起了劉若英那張碟子,她說:“我買這種音樂,你不會笑我吧?”我說:“怎麼會?我知道你是一時心情而已。”她問:“你怎麼這樣說呢?”“你當然知道這種東西沒法認真聽。一認真,你就會發現每一樣樂器都在冒傻氣。比方說吧,什麼捨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誰說得清別的地方,是幸福還是不幸?要是真的很愛很愛,就不應該那樣。除非對方不愛她了。真要是這樣……嗯,那也不關我們什麼事,就不說刻薄的話了。”“不那麼簡單吧?別的地方幸福還是不幸,還是可以比較的。”“你這麼說我很難明白的。”“我本來想拿咱倆的事做個例子,可又怕說起來你會生氣。”“還沒說,你怎麼知道我會生氣?有時候你就是這樣,事情還沒發生,你就開始怕這怕那的。”玲姐笑了:“我要是你這個年齡,我也就什麼都不怕啦。”“你到底怕什麼呢?我們的事完全可以敞開談一談的,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一些什麼。”“我都已經說了。當然年齡只是其中一個。”“年齡這個話題,我們都說了一千遍了。你要是不怕耳朵起繭子,我倒是很高興把我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就算是謊言,也到了該變成真理的時候了。”“我不是不相信你,這話我也說很多遍了。照你的邏輯,你說將來要怎麼對我好的那些話,也算是在說還沒發生的事吧。”“我承認你說的,也有一些道理。我們就直接說已經發生的事,好不好?”“唉,已經發生的,有一些是我不好。走到這一步,我也不想標榜那都是為了你好。我還是為自己考慮了不少的。我都是這個年紀的人了,你知道,我一直想要個孩子,現在都有些晚了。”玲姐想要個孩子的事,她以前也對我談起過。她還沒離婚的時候,在同一個月,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丈夫有了外遇。她悄悄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然後開始了漫長的夫妻冷戰。這天晚上她又舊話重提,讓我又感覺到了那種曾經有過的心疼。我抱緊了她,她的身體溫暖柔軟,肚子輕輕起伏,呼吸的氣息吹在了我的頸子上。我能意識到我抱着的是一條生命,一條需要也有權延續生命的生命。我說:“這事是不能再拖了,我們還是趕緊去登記吧。”以前談起生孩子的事時,我沒表過態,因為我還沒到我所在的區規定的結婚年齡(男方22歲)。玲姐動了一下,說:“不要說傻話了,我怎麼能嫁給你?”“怎麼不能?法律規定我們不能結婚生孩子嗎?”“你知道這不關法律的事。你也從來不為我想想。”“有什麼好多想的。在我眼裏簡單得很,我們像大多數人一樣,遵紀,守法,結婚,生孩子。”“又在說傻話了。”“看看,我一說這些,就是傻話。我不說這些,你又說我不為你着想。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啊?”我拉亮了燈,坐了起來。玲姐把我拉了下去,抱在她懷裏。她輕輕摸着我的頭髮,不停地嘆着氣。“天兒,你別這樣任性好不好?你才22歲,你還是走你自己的路去好不好?我這真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好。我知道這些日子你心裏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我不好受,只能怪我自己,你不好受,也應該怪我。你要發脾氣,你就發吧,只要你覺得好受一些。”我又坐了起來。我說:“我不想發脾氣,只想要一句痛快話:你是不是一定要跟我分手,要嫁給那個姓易的?”“你,你一定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我不跟你說了。”“你是不好意思說了吧?要不要我幫你說出來?你幹嘛不直接說你就是變心了呢?”“我沒有。跟老易的事情一直想跟你說,一直不知道怎麼說,所以就拖下來了。早知道你要這麼說,還不如乾脆讓你覺得我變心了算了。”“沒有變心啊?真的啊?那我們還爭什麼?下次那個姓易的還敢來找你,惹毛了我,哪一隻腳先進門我就把那一隻腳剁了!”“你就會胡來。你就會說這樣的氣話。你不是說要遵紀守法嗎?人家老易也是有這個權利的。”“那好。公平競爭。劃下道兒來吧。”“劃下什麼道兒來?”“文比還是武比?什麼條件?多長時間?讓我跟老易過過招。”“你不要這麼固執和胡鬧好不好?”“你要我就這樣放手?我怎麼會甘心?”“唉,我就知道會這樣。算了算了,不說了,睡吧。”“我不困。要睡你自己睡。”接下來玲姐只好也坐起來,陪着我說話。說不得,我只好繼續嚇一嚇她,告訴她我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具體要怎樣,我沒有說,讓她自己去想。她眼睛轉了轉,好像是有點給嚇着了。她答應再想一想,暫時不跟老易結婚。接着要求我不得在外人面前胡鬧,繼續當她的“表弟”。我忙不迭地答應了。在那一刻,我覺得只要她暫時不跟老易結婚,要我幹什麼我都會答應。只要爭取了時間,就不怕不發生變數。我知道她這一招使的很可能是緩兵之計,雖不是我想要的最好結果,但也算是頗有收穫了。她關掉燈,再次拉我躺下來。我乖乖地躺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