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5)

第七部分(5)

玲姐的那一聲呼喚和詢問,像親密的魔法咒語,讓我情不自禁地嗯了一聲。我迷迷糊糊地從一棵槐樹後面走了出來,走到被燈光照着的地方。大雨如注,腳旁垃圾橫流。我仰起臉望着玲姐,雨水無遮無攔地落在我臉上,我不時抹一抹**的臉,繼續望着她。玲姐朝我喊:“天兒,你快上來!快上來!”我莫名其妙地覺得時間忽然停止了。一顆顆雨滴和幾朵槐花懸停在空中。幾秒鐘后,雨滴和槐花又紛紛落下了,像靈魂的碎片。意識一點一點回到了腦子裏。一切都有些朦朧變形,我能看見幾座陽台上出現了人影。我用玲姐能聽懂的那種單音節啞語喊了一句:“我不要你管!”掉頭就跑。附近傳來了嘻笑聲,有人說:“原來是個啞巴瘋子!”我心裏跳動了一下,回過頭朝他揮了揮手,他躲閃了一下,像是要躲開朝他飛去的什麼東西。我跑出了小區院子,跑過了巷子,跑到了大街上,坐公交車回到了住的地方。一路上覺得腦袋又重又痛。我一連發了三天燒。有好幾次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我都以為是玲姐來了。我夢見玲姐抱着我,輕輕揉我的額頭。我夢見玲姐在廚房裏給我熬藥,屋子裏飄蕩着草藥的氣味。我夢見玲姐在擠一隻**上的小癤子,她抱怨說,人人都看得見,人人都看得見。我安慰她說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她繼續擠,**突然像玩具水槍似的往外噴射着奶水,其中一些射到了我臉上,我很生氣,讓她不要再擠了,可她勾着頭,繼續擠啊擠的,彷彿沉浸在一種不可抗拒的樂趣里。我對她說,本來已經好了的,不停地擠,就永遠也好不了啦。她像個嬰兒一樣笑了,望着我。我說,好吧,我來幫你擠。我趴在她的胸脯上擠壓着,骨節縫裏充滿了泡沫……醒來雨聲一片。第四天,我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發現許可佳站在面前。許可佳說:“哎呀,原來是生病了!這幾天正琢磨着你怎麼不接電話呢。跟我媽一說,她讓我一定來看看你。”我告訴許可佳,我頭疼,怕吵,就撥掉了電話線,關掉了手機。許可佳說:“這樣可不好,這樣不是自絕於人民嘛。”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立刻在心裏湧起來了。那股滋味,像是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混合在一起。如果細品一下,也許對許可佳的感激還是要稍稍多一些。幾天後,我問許可佳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的,許可佳歪着頭笑了笑,說這是一個小秘密。過了一會兒,又說是去派出所查到的,問我信不信。我當然不信。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把我的住址告訴她的人是玲姐。許可佳一邊開着玩笑,一邊摸着我的額頭,然後要我跟她去她媽媽所在的醫院。我不肯去。許可佳給她媽媽打了個電話,把我的癥狀描述了一遍。兩個小時后,她媽媽帶着輸液瓶來了。兩天後,我感覺基本上好了。許可佳請假照顧了我兩天。我要她去上班,她堅決不去,還說我要是不讓她呆在屋子裏,她就去樓梯上坐着。我只好答應她晚上睡沙發。早晨醒來,卻發現她蜷在我懷裏。我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了,把頭埋在她胸前,哭得還挺傷心的。許可佳輕輕地拍着我的背,像在拍懷中的一個大玩具娃娃一樣。拍着拍着,她笑起來了,說:“這是幹什麼呀?一個大男人一醒過來,就哭成這個樣子?”我這才感覺到了羞愧。我想找個什麼地方鑽進去,往被子裏鑽了鑽,覺得不對勁,爬起來去把臉洗乾淨了。然後我坐在沙發上,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着許可佳。許可佳彎着腰,垂着頭髮,正在理床單,疊被子。一會兒,大約她發現我在打量她,抬手捋了捋頭髮。又過了一會兒,她勾着頭從腋下望着我,噘着嘴做了個鬼臉。我努力笑了笑。見我基本上能照顧自己了,許可佳才去上班。我一個人呆在屋子裏胡思亂想的,覺得我也許應該做比較現實的選擇。許可佳各方面都很不錯,在常人眼裏,我找上她應該說是我的福份。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吧,趕緊出門去掙票子,買房子,買車子,娶妻子,生孩子,好好過很多同事們常說的那種“五子登科”的日子。什麼愛情不愛情的,那種事不能看得太重。況且你也沒什麼理由對感情這種事有信心。一棵大樹留下的根須還沒有清理乾淨,留下的巨坑還沒有來得及填,你就跟阿伍去青塔了,接着,就默認了許可佳的感情……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點……我意識到,這一段日子我所做的一切,都在嘲諷以前的我。我怎麼了?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似的?自己尚且如此,怎麼能要求別人對感情忠貞?我至少沒以前那麼有信心了。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配享有純潔忠誠的感情。這麼東想西想了大半天,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想到哪裏去了。我覺得應該把每個想法都理理順。坐在電腦前,聽着雨聲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一邊打字一邊慢慢梳理着。一些想法如初飛的幼鳥,在附近的空氣里撲騰撲騰小翅膀就趕緊回到了樹上,沒有一個想法能夠飛遠。跟玲姐鬧彆扭后,我獨自反省自己的時間太少了,以前很多個周末,都是跟玲姐一起度過的,有一些星期六或星期天是玲姐給我上訓練課的時間。訓練的內容,就包括把一周發生的事反省一遍。現在,我要自己面對一切了。我強迫自己把雙手擱在鍵盤上,一次次摸索着內心深處,摸索着那些想法的脈絡。我發現即使我把想法一個一個都記下來了,它們還是會在腦子裏互相糾纏、生長和撕打,弄得混沌莫辨。不知不覺,我又望着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發起了呆,心中一片茫然。這年秋天北京的雨水特別多,但沒有澆滅幾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博士創業的激情。他們在南三環外租了一間倉庫,打算做網上購物公司。倉庫的租金很便宜,適合做網站的通信基礎設施卻完全沒有。我的運氣終於來了,終於嘗到了公平做業務的甜頭。這一單做成后,他們很滿意,又介紹了幾家正要開張的互聯網公司。我發現我非常適合跟這一類客戶打交道,他們跟國營企業、政府機關或事業單位完全不一樣。11月上旬,我跟許可佳的媽媽所在的醫院做了一小單,300門病房專用呼叫器。送紅包給回扣的事,是許可佳的媽媽去辦的。11月中旬,林秘書把她的同學介紹給我,是一家私營公司的老闆,這一單不算小。同時跟阿伍和粘糊小妹一起做了幾小單。看見那麼多錢滾滾而來,真有點把我嚇着了,長這麼大還真沒有過一萬以上的存款。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居然有好幾萬了。有時候真想把那些票子墊在床單下面,試試百元大鈔能鋪幾層,試試躺在上面是什麼享受。等到真要這麼幹了,心裏面突然莫名地悲傷起來。這年秋天,隨着跟許可佳的交往越來越多,我和許可佳的未來似乎也越來越清晰了。雖然我從來沒有明確表過態,但兩個人的未來好像就是那樣了。我拚命掙錢就是為了那樣的未來嗎?悵然若失的感覺經常鑽進屋子裏來。這種時候我會走到陽台上,望着大片正在落葉的槐樹,一望就是好一會兒。玲姐家的陽台附近也有幾棵槐樹,到了夏天,我和玲姐會一起看那些槐樹開出的白花,細碎,密集,空氣里浮動着一陣陣清香味。11月下旬的一天,我決定乘玲姐不在家的時候,去把我留在她家裏的東西拿回來。除了穿的,還有一些書和碟子。上樓的時候,我緊緊地攥着鑰匙,想起了從香山回來的當天晚上,玲姐把鑰匙交給我的情景。還想起了在紅葉林邊,我第一次把頭擱在玲姐肚子上的情景。打開門的時候,我能感覺到鑰匙硌出的疼痛留在了手心裏。玲姐家裏一片寂靜,正換着拖鞋,冰箱突然啟動的聲音讓我激靈了一下。我把熱乎乎、濕漉漉的鑰匙擱在餐桌上,到處看了看。廚房裏的大蒜長了苗,那些廚具餐具還是擺放在以前的位置,在這裏玲姐曾經教我做什麼菜該用什麼東西。陽台上依然有兩隻蒲團並排放着,我們曾經坐在那上面下過棋,練過瑜珈。我去其中一隻坐墊上坐了坐。窗外的景色一片蕭瑟,有些樹已落光了葉子,我像眺望到我蕭瑟的內心。我去我曾經住過很多次的客房裏站了站,打起精神翻箱倒櫃,覺得在翻自己的內臟,每一樣東西都有一段故事,都讓人一陣恍惚。忽然什麼也不想拿走了,又一樣一樣放回去,然後獃獃地坐在床上。回到客廳,又拿起鑰匙捏了捏,正要離開,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大腦飛速轉開了,如果是玲姐回來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去陽台上避一避,等她不在客廳的時候我再離開。我從來沒設想過跟玲姐面對面分手的情景,我總是覺得自己沒有能力面對這一天。但實際上,我發現自己並不是想像中的那樣怯弱。我站在客廳里,一動不動,大腦里一片混亂。我能聽見身體裏的血液流動的汨汨聲,牆上掛鐘的秒針走得異常響亮,門外掏鑰匙的嘩嘩聲清晰可聞。接着,隔壁的門打開了,咣當一聲關上。我在亢奮中慢慢平靜下來。這些響聲提醒我,該走了,不能再磨磨蹭蹭了,除非你想等到她回來。有那麼幾秒鐘,我相信我更願意等到玲姐回來。輕輕關上門,我一步一步往樓下走去,感覺自己在一點一點往下沉。門鎖咔嗒鎖住的響聲在腦子裏反覆回蕩着。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來了。這個地方跟我沒關係了。猝不及防的相遇發生在一樓的門洞口。我從樓梯上走下來,轉過身,發現玲姐就站在門洞口。她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膠袋,給門燈照着。她看見了我,似乎毫不意外。玲姐朝我笑了笑,說:“你看見我回來了?”我們在一起的好日子裏,經常一起動手燒菜做飯。我到了玲姐家中,如果她還沒有回來,我會時不時走到窗前去望。看到她回來了,如果她手中拎着東西,我會一路咚咚地跑下樓去接她。她把那些膠袋舉起來,遞向我。我沒吭聲,臉肯定紅了,百感交集這個詞大約可以形容我此時的心情。我接過那些膠袋,裏面有魚、肉、蔬菜、水果和速凍食品。魚是剖過的,但一路上都在膠袋裡啪啪地掙扎。接下來我們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東扯西拉了幾句,然後一起動手做飯。淘米,洗菜,抽油煙機響起來了,青菜在熱油鍋里發出熱烈掌聲一樣的響動,聞着那些熟悉的氣味,聽着那些熟悉的響聲,我發現自己是那樣容易就回到了往日的時光里。在餐桌上我們依然像往常一樣很少說話。她很隨意地把我擱在桌子上的鑰匙往旁邊挪了挪,就擱上了菜盤子。望着鑰匙我緊張了一會。玲姐夾着魚頭往我碗裏放的時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往魚身上抹料酒的情景:魚在扭動,眼珠轉了轉,張着嘴發出人一樣的嘆息,那一瞬間我差點把魚扔在了地上。這是我愛吃的那種胖頭魚,我在它身上划口子之前,拿刀背在它頭上拍過兩下,沒想到它居然這樣頑強。我差點吃不下去。我又瞥了一眼那把鑰匙。晚飯後,我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我又莫名其妙地緊張了一下。玲姐到底愛不愛看電視?我至今都不清楚,她常常開着電視干別的,有時候我們下棋的時候她都要開着電視,我們聊天的時候她也要開着電視。玲姐彷彿是不經意地問了幾句我在公司里怎麼樣,我回答了她。我想起了我剛上班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個周末,玲姐都要來一次例行檢查,問問我在公司里工作怎麼樣,跟同事關係怎麼樣。她給我定下了“三大紀律”:不要碰公司里的錢、女同事和上司的面子,隔一些日子就問我碰過沒有。我有時候故意對她說,某某女同事這個星期是如何如何碰我的,某某分臟給我了,等等,看着她一臉憂慮的樣子我心裏壞笑不止。這一天我跟玲姐談得很認真,我把工作上的成績、難處和解決的方法都告訴了她。看到她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心裏很明白,她像我一樣,都在小心翼翼地迴避着一直懸在心上的那個話題。我對自己的平靜暗暗吃驚。洗漱完畢,玲姐照顧我上床,關掉燈,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忽然把頭埋在我脖子邊大哭起來,她哭得簡直喘不過氣,眼淚撲簌簌地落進我的頸窩裏。我摸着她的頭,心中如落下滾燙的油滴,劇痛不已。接着我也哭了起來,我不是很清楚我為什麼要哭,就像不是很清楚她為什麼要哭一樣,我們互相抱着頭痛哭了好一陣子。記得後來她還一邊摸我的臉,一邊哽哽咽咽地說過一句:“小天,我總得嫁個人呀!”那個話題終於出現了。我說:“嗯,正好嫁給我。”她一下子不吭聲了。過了幾分鐘,她回到了她的卧室里。我睜着眼,躺在黑暗裏。我知道玲姐這幾年一直想結婚,她單身差不多有十年了。每次電視裏出現婚禮鏡頭,特別是教堂里舉行的婚禮,她都會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看着,像看着自己的夢。有一回電視裏剛剛響起婚禮進行曲,她馬上跑出了廚房,手中還拎着鍋鏟。如果在街上碰到結婚車隊路過,她會一直站在那裏看,直到看不見那些被鮮花、氣球和喜字裝飾的車子,才會掉頭走自己的路。她還給洒水車灑過一身水,因為那輛洒水車播放的音樂就是婚禮進行曲。踩着婚禮進行曲的節奏,穿過花雨,新娘穿着白色婚紗,挽着新郎緩緩踏上教堂的紅地毯,在牧師的主持下,兩人互贈戒指,宣讀結婚誓言……“你願意嗎?”“我願意!”……“你願意嗎?”“我願意!”……我也非常欣賞這種儀式。這種儀式有着漫長的歷史,但每次都能被兩個不同的生命拂去塵埃,放出光彩。我曾對玲姐說過:“以後我們結婚,就上教堂去。”她望着我笑了笑,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下來。在老易出現之前,說實話,我一直覺得結不結婚並不是最要緊的事,只要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就很滿意。如果感情不牢靠,結了又離,除了麻煩自己和別人,好像誰都撈不着什麼好處,至少我認識的那些離了婚的人都聲稱沒從婚姻中撈着好處。如今離婚的人太多了,十幾年來世界離婚率一直保持着上升的勢頭。這一年北京和廣州的離婚率比上一年高出30%,上海共有31207對夫妻離婚,比上一年多了6000對,台灣離婚率是10年前的一倍。但這天晚上,我覺得我願意跟玲姐結婚。只要玲姐願意,我就跟她結婚。我裹着被子走進了玲姐的卧室里。她正坐在床頭寫日記。看見我進來了,她往裏面挪了挪。我上了床,正想把剛剛中斷的話題繼續下去,她用嘴堵住了我。我覺得這一刻沒什麼可說的了。不知道我們互相摟抱着親吻了多久,我能感覺到身體裏陣陣擴散的甜蜜和悲傷,也能感覺到她身體裏的甜蜜和悲傷。我們的手指在交談着悲傷,在演奏着悲傷。悲傷主題貫穿了所有部位的交談和演奏,彷彿我們正在祭壇上完成一個悲傷的儀式。接着她發出了呻吟,那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的呻吟。我越來越用力,希望她的聲音大一些,再大一些,最好大到所有的人都能聽見,向全世界宣佈我們的甜蜜和悲傷。我越來越用力,希望整個身體都進入她的身體,最好獃在她的肚子裏不出來,但每一次留在外面的部分都太多了,簡直令人絕望。使儘力氣拚命衝撞幾下后,屋子裏一片寂靜,我的腦袋裏空空的,整個身體裏空空的,像死過去了一樣感到放鬆和安全。我知道,成千上萬個我已經回家了,回到了那個神秘溫暖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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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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