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四章(3)
這些都是后話。讓我回到董翩的話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N跟董翩有特殊的關係,雖然在電影圈中,導演跟女主演的曖昧關係是很普遍的,甚至有人對我說,導演跟女演員,肯定就是那樣的,那是一種必要的關係,一個導演應該愛上他的女演員,這樣戲才會有光彩。我無法猜測他們,一點兒根據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到招待所來找過她,一次都沒有。她說到他的時候每次都落落大方,我從她的臉上找不到半點兒忸怩、掩飾、羞澀,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見。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進招待所的第一個晚上十點多才回來,我想像她跟N幽會去了,我在我們的套間裏四處走動,焦灼無比,我走遍了前後的陽台,遠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衛生間裏她沐浴后的水汽的清香還未消散,我呼吸着它們,心裏充滿絕望。晚上董翩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她去南園賓館吃飯去了,劇組給她和另外兩位演員接風,廠領導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她告訴我她去試妝。第三天下午她告訴我全劇組開會。她總是讓我放心。我並不是這個神話片的責編,跟她一點點關係都沒有,我想,這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她的打扮毫不俗氣,她穿什麼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條深色花的緊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長的男式襯衫,頭上戴了一頂非常大的草帽。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個女孩能將一件最沒有韻味的男式襯衣穿得如此隨意、洒脫、大氣、別出心裁呢?這決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這董翩定然出自一個頗有教養的家庭。總之這是一個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報文藝部記者,曾奉命採訪過N的劇組,在現場看了幾個鏡頭的拍攝,她說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妝,又打了最恰到好處的燈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寫的時候,燈光打得這女孩的手指像一種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動心,更別說男人了。老黑說。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難所,周末是N肯定不會來的日子,他說他要在家陪母親,他家裏只有母親和他。我跟N是一種地下關係,平時他總是在中午一兩點之間到我房間來,這個鐘點空氣中總是佈滿了濃睡的氣息,四周沒有一個人,單車棚、走廊、樓梯全都處在一種心驚膽戰的安靜狀態中,他腳步輕捷、動作快速、一步跨兩級樓梯、像賊一樣潛至我的門前。很久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問題,他為什麼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為什麼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經常到我這裏來呢?在那些中午,我總是睡在床上,披頭散髮,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狀態最差的時間,我是那種不睡午覺就像生病一樣難受的人。而午睡時間恰恰是N的清晨,他總是十一點半左右起床。他在這個時間來,肯定總是看到一個面色蠟黃、蓬頭亂腦、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現在想,那是多麼不堪入目,多麼讓男人愛意頓消的形象。當時我不太想到這些,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可以讓他在門外稍候,我則可以洗臉梳頭,把房間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還可以換上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但我全然不顧,我一點也不知道女性應該在外表作些修飾來取悅男性,我以為僅有一個平等的精神和愛就夠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讓他在門口久等,我雖然不怕,甚至有些希望別人看見他來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來,而且我滿心想看到他,一聽到那特別的敲門聲我就立即從睡夢中跳下床,我總是在夢中就能辨別他的敲門聲。我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常常是光着腳就撲到門口,讓他一眼就看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傻的女人了。N從來沒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我把這歸結為我的白天狀態不好。我是那種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才能顯出魅力的女人,光線對我有着十分強大的塑造作用,我對光線異常敏感,害怕強光,在任何場合,我總要逃避明亮的光線。我的一個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車的時候,我也要躲進電線杆細長的陰影里,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連路燈的光線我都無法忍受。這是她告訴我的。所以我喜歡夜晚見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肯定不是因為需要光線暗淡來遮蓋我在五官或皮膚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點,深目豐唇,有異域情調,我的皮膚細膩而富有光澤,這點已經被許多的女人誇獎過許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種東西,類似於神采那樣的東西,在過於明亮的光線下它們深藏內里,使我看起來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的神采才會像流水一樣流淌出來,光芒與魅力也就隨之附着全身。有人說,我在夜晚的燈光和在白天的陽光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只有少數的幾次才在夜晚與N相對而坐,我的優勢在他那裏喪失殆盡。總是等他來找我,我卻不能去找他。我總要費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幹什麼,跟誰在一起。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打電話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電話就像面對死亡,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得體,說什麼才能自然。事實上我不管說什麼都緊張,說什麼都聲音變調,不管將要說什麼,我總是兩腿發軟,手心出汗。事隔多年,當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愛情真是無比殘酷的一件事,愛得越深越悲慘。我想起德國著名導演法斯賓德的影片《愛比死殘酷》,我一直沒有看到這部影片,但這個像太陽一樣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進我的生命中。經歷過殘酷愛情的人,有誰能經過刀刃與火焰、遍體鱗傷之後而不嚮往平靜的死亡呢?能穿越愛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我不敢在廠里給他打電話,我擔心總機會偷聽,擔心會串線,我將要向他說出的話都是珍珠,我要讓它們在我所設想的空氣中抵達他。我總是到一個我認為安全的地方給他打電話,不過在那些最絕望的時刻,我會想不起這些,人家聽見有什麼要緊呢,除N以外別的什麼人我一概看不見,只看見電話就像一個深淵,我無可挽回地對着它失聲痛哭,說不出整句的話。我哭泣的聲音在廠里空地的荒草上飄蕩。我總是在老黑報社後門的傳達室給N打電話,那裏燈光暗淡,人跡罕至,是我心儀的好地方。周末他總是在家,電話一打就通,總是他接。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認定他沒有別的女人。在電話里我不能說別的,永遠只能說買書的話題,買了一本什麼書,作者是誰等等。很多的時候他就照樣去買一本。我很不滿足這種局面,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這種局面的效果是使我們之間沒有戀人的感覺,儘管我們都已經有了一個打掉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