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四章(2)
我對它們一往情深。因此我總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離N城三十公里的一個湖泊風景區拍外景,他們全部人馬都在那裏,在那裏吃、住、幹活兒、胡鬧。我想他跟我談論過那麼多高雅的話題,先鋒的電影、戲劇和文學,頹廢的人生,時髦的名字(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羅蘭·巴爾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時髦的東西,據說真正獻身藝術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他我藏有這種東西)。我一廂情願地想,在他的組裏,那些流氓無產者出身的搭檔怎麼能跟他談論這些高級、深奧、時髦的話題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無聊。於是我更加一廂情願地想,我的信含情脈脈地掠過湖面,像燕子一樣輕盈地到達他的手裏,他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讀我的信,溫情在他的心裏漲起,等等,我不想再繼續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實我毫不自信,我隱隱預感到,我的第二封信的結果會像第一封信一樣,不會有任何迴音的,他一定是擔心有隻言片語落到我的手上成為日後的把柄,他既不愛我,也不信任我,這些我全都悲涼地感覺到了。但我又總是想,不會這麼一敗塗地,憑着多次的徹夜長談和犧牲掉的一個孩子。我把第二封信發出后,一時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沒有力氣像等第一封回信那樣來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長於百年。在第一個月裏,我的盼望、力氣和柔情全都消耗盡了。等待就像一個萬丈深淵,黑暗無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棄一切願望。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離開N城,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應該寄達的地方,我只有逃離此地才能越過這個深淵。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請探親假回B鎮。我把信發走的當天就回到B鎮了。在B鎮,我可以幻想着他的信已經寄達N城,只要我回廠就能拿到,這避免了我一天跑兩趟收發室。我以為我到了一個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現在我發現,本章敘述至此,我一直還沒有提到一個重要的角色,我故意不提她,但她的陰影總是在我的四周浮動,她的形象面容像鬼魂一樣使我害怕,她的力量直抵我的筆尖,她使我的愛情故事具備了必要的因素,使我的戀愛生涯增加了色彩。一定是要有夾在中間的女人的,或者是她夾在我和N中間,或者是我夾在她跟N中間。這夾在中間的女人不是他老婆,這跟第三者無關。我認識N的時候他是一名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三十四歲的單身男人,這使我眼前總是出現無數的女人,她們亮麗風流,隨風而至,我跟N之間,就隔着一條她們飄浮於其中的河流。在徹底不眠的夜裏,我閉上眼睛就看見她們在透明柔軟的水流中央輕盈地歌唱,河水從她們的腳下流過,她們明亮幽黑的眼睛佈滿我夜晚的房間,她們艷麗的裙裾拂過我的臉頰。這些女人我一無所知,我總是在虛無中看見她們,她們在我的眼前魚貫而過,面容模糊,腰身婀娜,三圍性感。她們使我妒火中燒。我怎麼能提到他的劇組而不提及他的女演員呢?那個他踏破鐵鞋、走遍全國的文藝團體千里挑一挑出來的美麗的女主角。我的小說中經常出現N,他有時貫穿始終,有時擦身而過,但我從未提到她。董翩。這個名如其人的名字美麗耀眼地發出鑽石般的光芒,它白晝般地照亮了我隔壁的房間以及那個霧氣蒸騰的衛生間。她被劇務領來,她說她剛下飛機,她叫董翩。聽到她的名字我愣了一下,這是多麼出奇制勝的名字。她住進我的隔壁,一股幽香立即瀰漫了她的房間。我在隔壁聞到這股香氣,感覺到它們是穿牆而過的精靈。招待所打掃房間的女人對我說:真奇怪,怎麼同一個房間,女人住就香,男人住就臭。我說大概女人用香水,男人抽煙。她說不對,那香並不是香水的香,那臭也不是煙臭,說不清是什麼臭,總之是一股濁氣。此話甚得我心。不知道董翩為什麼沒有被安排住高級賓館,凡是到N城拍片的演員、主角,或稍有名氣的主創人員一律住賓館。劇組總是有錢,製作成本也逐年提高,常常是全劇組不分高低上下一律住賓館。董翩十分年輕,她落落大方地告訴我,她二十歲(美麗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太少了,鳳毛麟角!)。我想N將要拍的是一部藝術探索片,也許經費緊張。我對董翩不住賓館卻住在了我的隔壁這件事想了又想,雖然有各種解釋,但我還是感到了這事充滿玄機。隱隱的幽香漫過我的床頭,我把它看做是利劍的光芒,上好的劍,刀刃雪亮鋒利,寒光閃閃,橫空出世,閃耀在我和N之間的幽暗地帶。有哪一個男人能抵擋得住一個既年輕又美麗的女人呢?在這個時候,所有的男人都是動物。每當我的男文友誇我氣質如何好,每當碰到這種暗藏着另一句潛台詞的誇獎時,我總是對他們報以寬容的一笑。我知道,有董翩在,一切精神和氣質,一切時髦的話題、高雅的書籍,甚至大麻,一切,統統都是狗屎。董翩是被找來扮演仙女的。N要拍的是一個神話片,大家都以為他的這部片子拍成後會拿到一個什麼獎,當時他是廠里呼聲最高的青年導演,有風聲傳出,有一位若隱若現的女人要為他在法國搞一次個人影展。這個女人神通廣大,業已成為法籍華人。大家認為,影展的事無疑會給N帶來巨大的成功。於是所有的人都隱隱覺得,仙女董翩在此片中將要一舉成名,她被仙女以及將要到來的獎盃所圍成的光環瑰麗地籠罩着,更加美如天仙。我的優點和弱點之一就是總把對手完美化,我從來看不到對方的缺點,我常常剋制不住地要對人誇獎我的對手,我從不說對手的壞話,我衷心地認為她們比我好。我常常為此痛苦萬分,但我從不會找出自己的一個長處來擊敗對手的短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虐心理。後來N的影片拍出來沒有獲得成功。人們紛紛發現,是女主角找得不好。大家說,這女孩的臉太大了,一點兒仙氣都沒有,毫不飄逸,分明就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俗人。大家說,你們看看這部片,從頭到尾,女主角沒有一個鏡頭是正面的,除了遠景,連中景都是側面的,這說明N也知道,這女孩的正面要不得。我的心裏無比暢快,有落花流水之感。N的這部片子便因此被迫改了一個既俗氣又肉麻的片名,以便投放市場,結果只賣出了三個拷貝,獎也沒有評上,整個一個大賠本買賣,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全廠分不到獎金,怨聲載道。N大敗。我的心裏無比暢快,我喜歡N失敗,失敗得越慘重越好,最好是坐牢,這樣他就能為我所得了。或者不必坐牢,只需挫折就夠了,挫折中的N要找人談談發泄他的苦悶,他只能找到我。一個成功的N只能離我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