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第四章(4)
我只有在空虛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親的單位只隔一條馬路,越過這條馬路走上一個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過周末是否有離N近一些的意思?老黑是我願意傾訴的對象,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幾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經離婚就是即將離婚。老黑說不上漂亮,但她充滿智慧和自信,她跟領導吵翻后立即舉家調到廣州,在這個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報幹得有聲有色,一舉獲得了高級職稱,把原單位的領導氣得半死。這真是一個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間我總是左右搖擺,一會認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緊的,一會又覺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夠了。我告訴老黑關於孩子的事情,我說我是多麼後悔多麼傷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淚汪汪地對老黑說我想生一個私生子,老黑馬上很積極,呼應說:生!我來給你侍候月子,她隨口又把食譜報出,說要剛打鳴的公雞用姜酒炒了燉給我吃,又說用黃豆燉豬蹄喝湯發奶,還盤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經生下來了一樣。這使我感到輕鬆。這是殘酷而沉重的愛情中難得的境界,在整個過程中絕無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談N,她正色說道:這麼好的感情給他,真是可惜了!我說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了,不管N發生什麼事情,他結不結婚,反正我一輩子愛他。這些話出自一個三十歲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調對我說:唉呀不會的,怎麼會呢?你現在是鬼迷了心竅看不見別人,優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後慢慢就會看到了,看到之後你就會發現N身上有許多毛病,慢慢你就會淡了,然後你就會愛上別的男人,會結婚,會有一個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我覺得老黑一點都不懂得我的愛情的深度和純度,我絕對不會愛上別人了,我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我的愛情舉世無雙。老黑到她的卧室去睡覺,我獨坐她的書房,倍感孤獨。我體會到愛情就像一股你無法控制的氣流,它把人浮舉到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到地。我毫無睡意,胡思亂想,最後我決定到門口值班室給N打一個電話,問他在幹什麼。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沒了勇氣,徘徊了一陣,竟走到了街上。我過了馬路就往N母親的單位走,心裏亂亂的不知該跟門衛說什麼,門衛倒沒把我叫住,於是我走過那個長長的大斜坡,來到N家所在的宿舍樓跟前,我站在樹葉陰影下仰望他家窗口的燈光,直到夜深才走。這是一個十分滑稽可笑的場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義戲劇里才能看到,跟現實相去甚遠。但是這個女人長期生活在書本里,遠離正常的人類生活,她中書本的毒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時宜的藝術中,她的行為就像過時的書本一樣可笑,只有遭此一劫才能略略地改變她。站在平台望燈是我的愛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時去N的母親家守望,更多的是在電影廠里。N在廠里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區深處的新樓第八層,在我宿舍的過道、陽台、樓頂平台以及衛生間裏都能看到他的窗口。在那個時期,我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到陽台、過道、樓頂、衛生間,看他窗口的燈光。只要亮着燈,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會不顧一切地要去找他,我在深夜裏化濃妝,戴耳環,穿戴整齊去找他。我穿過樓前的空地,我總是怕人看到,我走上八層的樓梯,在他的門口總是雙腿發軟,我總要把耳朵貼近他的門聽聲音,我擔心碰到別人。他的屋裏總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廠里的時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時候,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夥伴談他將要拍的片子。在這樣的夜晚,我總是聽到他的門裏傳出別人的聲音,我只有走開。我下八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耳環摘掉,把妝洗掉,我的妝白化了,衣服也白換了。在他出去拍片的那兩個月中,我猜想他也許會回來一兩次的,既然外景地離N城不遠。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樓頂看他的窗口,當時是夏天,我可以裝做乘涼。一夜又一夜過去,他的窗口總是黑的,但我還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台去。有一個晚上,當我洗完澡走到樓頂時,突然發現他的燈亮了,我欣喜若狂沖他的窗口叫了一聲。已經十分晚了,我的聲音像一聲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來不及化妝打扮就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樓。那個夜晚我們在一起,那些落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義。對我來說他無所不在。我甚至不用到平台去就能感覺到他是否在房間裏,這種感覺准極了。我為了證實這種感覺,就反覆到平台上去,搞得自己什麼事情也幹不成。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無端臆想的眺望。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車跟一輛紅色的女車並排放在一起,一輛女車就是一個女人,就是說,有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滿嫉妒,痛苦萬分。我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要到過道的窗口看一次,我決心看看這個女人是什麼樣子,看她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時髦。但我突然發現N的車不在了,那輛紅車還在。我剛剛鬆了一口氣,但我立即又想,也許他去給她買吃的東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繼續每隔一分鐘就到窗口看,他的車果然又回來了,還是放在她的車的旁邊。我想這一定是真的了,他一定跟她有關係了。中午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車走了,紅車還留在那裏,這次我想,也許是他讓她單獨留在他的房間裏。只有親眼看到是誰在騎這輛紅車。我死守這個窗口,終於在傍晚的時候看到一個矮個的胖男人騎着這輛紅車出來了,他上車的時候很艱難地跨着腿。這一切無聊極了。我沒有力量克服自己,我總要到那裏去,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我不能告訴他,不能讓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訴老黑,我要故作瀟洒。現在N城電影廠荒草叢生,昔日著名導演和明星進進出出拍片的繁榮景象一去不返了。廠大門冷冷清清,以往坐滿攝製人員的石凳石桌也已佈滿塵土。石桌旁丟棄了一些破舊的木板和磚頭,以及變形的舊道具,一片頹敗之氣。他們說廠里要賣地了。他們說廠里明年就要發不出工資了。他們說幸虧你走掉了。廠里整整一年沒上片了,導演和攝影都沒活兒干,美工還可以給人搞廣告,文學部的人也可以給人寫點小文章賺錢,只剩下導演最慘。導演高高在上的日子過去了,不知N怎麼樣,如果他不去拍廣告,恐怕以後吃飯都成問題了,但我碰到誰都沒問,我不關心他的吃飯,我已經不再愛他了。他們說我比幾年前顯得年輕,狀態好多了。我想這都是因為我從愛情的折磨中逃了出來,愛情使人衰老,愛比死殘酷。我現在遠離愛情,平靜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飯,不焦慮,不嫉妒,我是比從前顯得年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