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鹽歌(6)

馱鹽歌(6)

採鹽結束了,鹽人們釘好各自的拴牛地線,沿着地線按拴牛順序擺放鹽包。惟有格桑旺堆和索加的鹽包還整整齊齊地壘了一堵牆,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這倒不是同伴們不幫他倆的忙,因為鹽包大小不一,擺放鹽包要看馱牛的體格大小、膘情,以保證把鹽巴馱回家鄉。格桑旺堆和索加趕着放牧的馱牛翻過阿吾山口,往鹽湖奔來。這時在鹽湖採鹽的人們把各自的坐騎牽回駐地,等待歸來的首領和馱牛。馱牛距離鹽湖還有幾百米的時候,鹽人們前去迎接首領和馱牛,並一如既往地互致問候,以親昵的貼面禮相迎。二百多頭馱牛聚集在湖邊的地線圈內,此刻瀰漫著一種戰前緊急集合的緊張氣氛。剛才還表現良好的天氣驟然颳起大風,捲起層層白灰,為明天的母子離別增添了神秘的愁緒。我想或許這正是鹽湖母親此時此刻心情的最好寫照。然而,那些身經百戰的老馱牛則是一副大將風度,它們總是邁着不緊不慢的方步,嗅着地線上各自的氣味尋找自己的位置,它們似乎明白將要發生的一切。年輕的馱牛們則有些不知所措地亂竄,不時誤入大牛中間。每當這種時候,大馱牛大角一揮,好像在說:"下去吧,你有資格跟我們排在一起嗎?"鹽人穿梭於亂麻一樣的牛群中間,將屬於自己的小馱牛趕回地線圈內。天公發出的呼嘯聲、鹽湖母親凄凄慘慘的哭泣聲、鹽人們拴老牛的歌聲和驅趕小牛的吆喝聲,奏出一曲悲壯的交響樂章。這種緊張的勞動節奏與氛圍與當年我所經歷的馱鹽截然不同。那時,近百座帳篷搭建成小城,裏面的居民清一色全是男人,人們除了勞動就是懶洋洋地坐在帳篷里,閑聊着不知重複過多少遍的那些故事,言者不厭其煩,聞者津津有味。細細想來,其中必有使這種故事能延續的道理。這種集體勞動不能夠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在很大程度上沒有精細的勞動指標與經濟收入掛鈎,干多干少在每個社員的計分手冊中不能準確地反映出來,因此都願意進行適度勞動以保持良好的體力和精力,所以講述故事是打發春季漫長日頭最好的辦法。這些故事雖然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但每講一次都有新的發揮、新的創作,內容不斷擴充,細節更加精彩。一幫精力充沛的小夥子有時還會組織歌舞晚會,在沒有女伴對歌的情況下,男子們分成兩撥,自娛自樂,這是一種自發的精神調劑。所唱的歌曲除了在民改時期創作的一批頌揚**和**的民歌之外,都是原封不動的**語錄,為馱鹽這種傳統勞動增添了新鮮的革命色彩,這種色彩除了體現在歌舞中,也體現在帳篷城的外觀上。每當一個鹽人家庭採鹽完畢,就在帳篷上插一面紅旗,以示採鹽取得了勝利。這種紅旗沒有什麼講究,多半都是一塊紅布,當然最理想的要數國旗,但是擁有國旗的馱隊沒有幾個。那年在鹽湖的帳篷城裏發生過一次藍旗事件。一天傍晚,在一頂四人為一組的鹽人家庭帳篷上,掛起一面藍旗以示採鹽結束。一個好事的寧中大馱隊的首領,拿藍旗組的人是問:"你們為什麼掛起一面藍旗?""我們沒有紅布。"藍旗帳篷中一位老者顫顫巍巍地回答。"那你們幹嗎插一塊藍布?""我看大家裝鹽一結束,就掛起紅旗以示革命的採鹽工作勝利完成,我們也想……""紅旗是什麼,紅旗代表革命。掛藍旗是反革命行為,是想復辟嗎?""那,那我們現在取下來,行嗎?""對對,有錯不要緊,改了就是革命的好同志嘛。取下來吧。"藍旗事件就這樣結束了,圍觀的鹽人們回到各自家中。第二天學習時,我們的首領對寧中鄉的那位鹽隊領導大加稱讚,說他的思想覺悟高,革命的警惕性強,要我們提高警惕,隨時準備對反革命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時隔二十多年後,格桑旺堆帶領的馱隊在同一個地方,用同樣的方式完成了同樣的勞動,但時過境遷,馱鹽本身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今天的拴牛時間提前到下午進行,這是因為傍晚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其中最主要的一項是準備饋贈給鹽湖母親的禮物,舉行隆重的告別儀式,還要舉辦告別宴會。拴牛結束后,人們回到各自的帳內。頓加對布瓊說:"'媽媽',是不是該用我和索加的麵粉?""用誰的都一樣,你們的也行。"布瓊說。鹽隊家人吃飯除了酥油茶以外,一般都是自己吃自己帶的食品。有時家人共同做飯,集體用餐。集體用餐主要以麵食居多,如牛羊肉包子、貓耳朵稀飯、酥油拌面、餅子等。所用原料要麼輪流出,要麼按人頭攤派。布瓊他們這頂帳篷,前面已經吃過幾次集體宴會,今天該由頓加他們哥倆出麵粉了。這頓告別宴會是羊肉包子,布瓊調餡,頓加和面。頓加和好了面,就像小孩一樣用面做起"昨母"(犏牛)來,但他的手藝的確是有些欠佳,先不說這面牛的牛角歪成什麼樣了,整個面牛的身子就像一頭肥頭大耳的豬。嘎蘇見狀便說:"哎喲,你這還叫'昨母'嗎?這種'昨母'還敢贈送給母親嗎?"說完,隨手抓了一塊面捏起了面牛。嘎蘇捏的面牛還像那麼回事,他學着牛的叫聲把面牛放在一塊用作耙子的牛肩胛骨上面,再用一撮染色的牛毛配了一對耳墜,牛背上放了兩塊象徵鹽包的面塊。桑多和索加也不請自來,毛遂自薦,說自己的手藝如何如何的好,母親絕對會喜歡他們做的"昨母"。嘎蘇笑話桑多的"昨母"像一隻老山羊,對此桑多的解釋是頓加和的面太稀,不能保持原形。格桑旺堆家的面牛做好了,樣子大同小異,都是一群趴在耙子上的肥牛,樣子十分可愛。格桑旺堆從馬褡褳里拿出幾條五彩幡旗、一小袋松柏樹葉香料,揣進懷裏,出去備馬。索加的小花馬已備好鞍子,用數條彩布給馬尾巴打了個漂亮的結。一切準備就緒的布瓊見此情景,就對索加說:"你把馬打扮成這麼鮮艷是想再奪倒數第一名,叫鹽湖母親看得清楚一點兒吧。""是的。你眼紅了?眼紅了活該。"索加反唇相譏。"你再打扮,鹽湖母親也不會看上你的。""難道就看上你的這張大便嘴。"一聲誇張的大笑。桑多在大白馬的脖子上掛上一串響鈴,給人增添了幾分喜慶的氣氛,也為馬們增加了幾分比賽的緊張氣氛。格桑旺堆青色的公馬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翹首盯着帳門打起響鼻,好像是催促格桑旺堆早點出來。格桑旺堆備好馬鞍,環顧四周:"'昨母'準備好了吧,準備出發啊。"於是神聖的告別儀式開始了。嘎蘇和另一個"保布"(必須要由"保布"獻"昨母")端着耙子上的面牛和點香用的火種走在前面,扮演饋贈給鹽湖的"昨母",其他人則扮演鹽人,手拿牧鞭趕着"昨母",唱着《祭祀歌》,告別鹽湖母親:好地方不止一兩個,鹽湖邊上是好地方,卻不能就此留長久。倒不是因此地不好,是因為家鄉太遙遠。白蹄的馱牛在念家,無知的牲畜在想家,有情的人兒更想家。曾經親朋們對我說,十五天之內要回來。十五天他們太自私,二十天之內應回家。眾湖之母鹽湖您,您賜給我珍寶鹽。饋贈鹽錢母犏牛,請您收下母犏牛。酥油犏牛十八頭,加上馱子十九個,加上耙子二十整。眾湖之母鹽湖您,請您收下這鹽錢。我從這裏往回走,教當山脈為首的,不同山脈有九座,小山數也數不清,翻山之前您送我。我從這裏往回走,扎加藏布為主的,不同江水有九條,小河數也數不清,過江之前您送我。我看到家鄉山之前,我情人出來迎之前,我孩子出來接之前,我牧犬尾巴搖之前,這之前母親護送我,我再祝母親貴體康。到明年這個季節時,我趕着白蹄馱牛來,馱着無數花口袋來,我騎着很多駿馬來,我領着眾多鹽人來,到時候母親再來迎。喜歡標新立異的格桑旺堆,帶着眾鹽人來到湖邊的祭台上,扯下往年祭祀用的舊幡旗和旗杆,另選一處搭起一個新祭台。說祭台也許不是十分恰當,實際是一個經幡柱,將一根長長的旗杆釘在地上,再把從家鄉帶來的五彩幡旗、羊毛飛幡,一頭捆在旗杆頂端,另一頭往四面拉緊釘在地上,撐起經幡的杆子牢牢地立在中央,風不停地飄動着幡柱上每一片幡旗,對鹽湖對所有的神靈傳遞着鹽人們的敬意。"格桑旺堆大舅,牛頭朝哪兒?"嘎蘇一邊問格桑旺堆,一邊小心翼翼地將面牛放置在地上。然後人們誦讀祝詞,這也是我在整個馱鹽中惟一一次聽到這群男人如此虔誠地誦經,有的誦《財神經》,有的念《煨桑經》,有的誦讀馱鹽歌中的《祭祀歌》,有的呼喊鹽湖母親的名字。布瓊的聲音最響亮:"贊宗鹽湖母親,請收下您需要的'昨母',漢子們就要回家鄉!請您收下兒子給您的禮物,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再來看望您。""頭朝鹽湖,這是饋贈給鹽湖的禮物。火在哪裏?鹽湖是神靈,要讓母親聞到煨桑的香火。"格桑旺堆說。香火在遙遠的鹽湖邊燃起,一股淡淡的柏樹葉香,隨着大風飄向遠方,那些肥胖的"昨母"面朝鹽湖,靜靜地趴在五花八門的耙子上。"好了,大家注意啊,繞香火三圈,然後……"格桑旺堆說。"叔叔,不轉馱牛嗎?"桑多作為煨桑師第一次想發揮一下作用。"馱牛要轉嗎?"大夥七嘴八舌,有的說只轉馱牛,有的說馱牛和帳篷都要轉。"那好吧。轉馱牛,帳篷就不轉了,太遠了。"格桑旺堆最後做決定說,"轉三圈香火和馱牛,然後從這裏,沿着湖邊的平壩跑'拉傑',大家注意安全啊。"在外人看來這也許有點兒像小孩的遊戲,然而對一個鹽隊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與神靈對話的機會,是一個不能不進行的神聖活動。人們騎上各自的坐騎,繞馱牛和祭台轉圈,人們的喊聲、哨聲和馬蹄敲擊土地的聲音激起更大的陣風,幡旗頻頻地飄動着,這是對母親的感恩,也是對大地的感恩。人們繞祭台三圈后,以祭台為起點,向太陽西沉的方向進行"拉傑"(神必勝)賽跑。這種衝刺一般兩三百米之遙,儘管距離短,還是能拉開名次。桑多的大白馬遙遙領先,索加只好在後面撿馬糞了。布瓊作為鹽隊的"媽媽",本不該出現在祭祀現場。他應該扮演家鄉的父母鄉親,留在家裏迎接馱隊歸來。所以,鹽人們繞了兩圈后,他退出祭湖的隊伍,回到帳內,燒茶做飯,等候馱鹽的"孩子們"歸來。祭湖的比賽結束了,沒有人排名次也沒人頒獎,鹽人回到了帳內。早已等候在家的"媽媽"--布瓊和頓珠出來迎接馱鹽歸來的"兒子們"--"孩子們路上可順?""很順利。'媽媽'在家可好?""'媽媽'很好。今年的鹽巴可好?""今年的鹽巴像水晶一般潔白。""今年的江水可淺?""今年的江水如狐狸撒的尿一樣少。""今年的馱牛步履可矯健?""今年的馱牛矯健得像駿馬一樣銳不可當。"完成了以上儀式化的對話后,祭湖的人們從各自的懷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微型鹽鹼袋(一種鹽人路上食用的微型褡褳)送給"媽媽",以象徵馱回的鹽包。祭湖儀式全部結束了。儀式是一種象徵,表現的不僅是人們順利還家的願望,也完成了一次與神靈的對話,是鹽人們心靈的一種升華,完成了從物質財富的索取提升為精神世界的凈化過程。夕陽西下,透過大風過後的塵埃,回首孤獨的鹽湖,薄紗般潔白的鹽層輕輕地罩在鹽湖母親的臉上,她淚眼汪汪地送走這些大地的兒孫們。經幡在夕陽的餘暉中揮動着手臂,守護在母親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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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消失的歷史瞬間――西藏最後的馱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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