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禮節性的訪問(2)
我打定主意,不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下士又說了幾句俄語,“土翻譯”就用生硬的中國話接連問:“你的姓名?”“……”“你是偵察兵?”還算客氣,沒用“特務”這樣的字眼。“你越境的目的?”“……”“你,持不同政見?”把老子當成背叛祖國的人了。我感到受了極大侮辱。“放你媽的拐彎羅圈狗臭屁!”我騰地跳起來,破口大罵。這是我們知青中某些粗俗的小夥子新近集體創作的罵人話。罵起來還挺不順嘴,像說繞口令。我不知道按照俄語語法,能否非常準確明白地將這句中國話翻譯過去。但看得出來,那個“土翻譯”要將這句話翻譯過去,水平是很可憐了。他結口巴舌,吭吭哧哧,打手勢,漲紅了臉,嘰哩咕嚕了足有三分鐘。翻譯明白了沒有?他們聽懂了沒有?我不得而知。他們面面相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罵他們,可不是為了使他們開心。我舉起凳子,要砸那下士。他們跟我來捷爾仁斯基那一套,我就認為自己應該是許雲峰。結果“許雲峰”被“捷爾仁斯基”們揍了一頓。挨揍正合我意。不挨頓揍我回去后就說不清楚了。審訊無法繼續下去,他們才想到應該搜查我。邊境地區通行證,筆,人民幣,摺疊小刀,還有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土翻譯”看了看我的邊境地區通行證,對下士說了句什麼。下士又對另一個士兵命令了句什麼,那士兵就走到外面去,將我的兩個拷貝箱拎了進來。下士蹲着研究拷貝箱。他那樣子連我自己都有點懷疑,我帶的究竟是電影片子,還是偽裝的電台、發報機或定時炸彈什麼的了。一個士兵用儀器——那玩意兒我見識過,是檢測定時炸彈的——煞有介事地對兩個拷貝箱檢測了一番,才放心大膽地打開,見裏面滿滿地裝的是電影片子,又蓋上了。他們有點相信我不過是一個因迷路而越境的中國放映員了。我看得出來,他們相信了這一點后,竟都有些沮喪和掃興。我心裏暗說:“活該掃你們一大興!”我的幾個在武裝連隊擔任邊境巡邏任務的同學,也常常希望隔三差五地捉到個把特務。不是希望沒有特務越境,而是希望捉住越境特務,看來這是一種流行於兩國邊境地區的病。這挺值得心理學家們研究。他們能相信我不過是一個中國放映員,這一點畢竟對我這個越境者是有利的。他們對我的態度稍有緩和。下士挺尷尬地抽起煙來,還搭訕地朝我遞過一支。我將臉一扭。豈能吸他們的煙?不過可真想吸支煙。下士沒給自己人煙,卻朝我遞過來一支,使我對他的敵意減少了一半。下士忽然又通過“土翻譯”問我:放映員為什麼穿軍裝?我思考片刻,終於回答了他們一句:“我喜歡穿軍裝。”何必將已緩和下來的氣氛再搞得像剛才那麼劍拔弩張呢?於我自己一點好處沒有。“土翻譯”將我的回答翻譯之後,下士居然微笑了。他的幾個部下也彼此交換着滿意的眼色。這幾個蘇聯“娃娃兵”,大概難得聽到什麼恭維話。我的回答,哪國當兵的聽了都會感到愉快。不過我可不是有意討好他們。我說了句真話。接下來又問:中國的電影好看嗎?當過“紅衛兵”嗎?掙的錢多嗎?在我們的“團”里,姑娘們都很漂亮嗎?也像我一樣喜歡穿軍裝嗎?……我想:我他媽的可不是在舉行記者招待會。又一想:這些問題並不屬於國家機密,純屬民間情況。既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扮演捷爾仁斯基了,我也就大可不必繼續在他們面前維持許雲峰式的尊嚴。使他們的好奇心獲得一點小小的滿足,說不定他們會通情達理地放我回到我們這邊來。於是我就告訴他們,我們的姑娘個個年輕,漂亮,活潑,可愛。我掙的錢不少,相當於他們的一個少尉連長的工資,天天請姑娘們下館子也花不完。其實我的工資是三十二大毛。我還告訴他們,我曾經是某市紅衛兵副司令。不吹牛白不吹,別讓他們區區一個下士小瞧了我。我們的電影內容和題材廣泛極了,實際上幾部樣板戲影片在我們的各個連隊至少已巡迴放映過三遍了。“土翻譯”將我的話翻譯了之後,他們都顯出大為羨慕的樣子。那下士,簡直對我有點刮目相看了。我得出結論——這幾個蘇聯“娃娃兵”挺容易唬。下士第二次遞給我煙,我沒拒絕。落到這種地步,還管什麼。阿爾巴尼亞的、羅馬尼亞的、古巴的、朝鮮的煙我都吸過,還沒吸過一支蘇聯煙呢。煙酒不分家嘛。中蘇進行邊防會晤時,兩國官員還相互敬煙呢。我知道。他們頗友好的表示,使我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還給他們唱了一段河北梆子:那邊廂,走來了,列寧同志,他言道,這包香煙,我不要,請馬上送給,捷爾仁斯基……這是我們團宣傳隊自編自演的《列寧的故事》中的幾句唱詞,是受了“移植樣板戲”的啟發。我唱一句,“土翻譯”譯一句,他們都聽得挺開心,一個個咧嘴直樂。末了,下士通過“土翻譯”告訴我——一會兒將有一輛吉普車來把我拉到他們的邊防站去。並解釋說這是履行職務,他們無權釋放我,儘管他們完全相信我是一個中國放映員。我頓時呆了……下半夜我是在他們的邊防站度過的。單間,門外有“警衛”。情況太不妙。我哭了。第二天上午,我被帶出了“牢房”。剛被押出,就有一個蘇聯士兵被推了進去。那小子一點不在乎,挺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還向押我的士兵問了句什麼。押我的士兵沒理他。他聳了一下肩膀,就對我做鬼臉。他進了“牢房”還不安分,隔着帶鐵條的小窗口朝什麼人微笑、擺手。我順他的目光看去,見不遠處站着一位蘇聯姑娘,圍着一條灰色毛圍巾,穿件褐色的舊呢大衣,頻頻向他拋送飛吻,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我恍然大悟,免費住了半宿的那“單間”,是他們的禁閉室。我竟有點嫉妒那被關禁閉的蘇聯士兵。我要是也只不過被關入我們的禁閉室,外面也有位姑娘含情脈脈地對我頻頻拋送飛吻,他媽的我也會一點不在乎的。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村子。我被押着走在村路上,盡量邁出很從容的步伐。路左是幾排營房,路右是一幢幢粉刷成白色、黃色、或淺粉色的民宅。都是獨家獨院。院子都是用木板圍成的。木板都是刷成深綠色的。這村子挺美觀。村裡也有標語牌。可惜我不懂俄文,不知寫的什麼。興許是勃列日涅夫的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