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豪校計誅妖道 工部老臣怒闖皇門(1)
東廠大門西向,入門有一片空地,滿植花木,中間一條陽篷磚道直通值事大廳。
大廳之左連着一間小廳,內中供有岳武穆像一軸,廳后青磚影壁上雕滿了狻猊等獸以及狄仁傑斷虎故事。
大廳之右是一間祠堂,內供東廠建制以來所有掌廠太監職名牌位。祠堂前有一石坊,上面懸了一塊匾
“萬世留芳”,乃嘉靖皇帝的手書。祠堂再往南,便是東廠獄禁重地,東廠直接辦案的重刑犯人都羈押在此。
王九思如今就關在裏頭。秦雍西與王篆隨了那位掌帖進了東廠大門,來到值事大廳。
進了一間耳房,只見裏頭先已坐了一個人。大約三十五六歲,長着一張猴臉,兩腮肉球般鼓起,鼻子準頭豐大,一雙眼窩深凹進去,兩道眼光射出來,自有一股蠻橫兇殺之氣。
他穿一件產自廣東潮陽的上等軟薄黃絲布製作的綉蟒直裰,蹺着二郎腿斜躺在太師椅上。
“掌爺,”那位掌帖趨前行了跪禮,稟道,“刑部員外郎秦大人與巡城御史王大人前來知會。”說罷,又回頭對秦、王二人說,“這是我們陳掌爺。”
“在下陳應鳳,”陳應鳳收起二郎腿,稍稍挪了挪發福的身軀算是見禮,接著說,“二位大人請坐。”秦雍西與王篆感到受了羞辱,但既然辦的是上門求人的差事,也只能暫且把這口惡氣忍了。
二人習慣地拱手坐下,喝了幾口廳差送上的涼茶,秦雍西舔舔嘴唇,開口問道:“陳掌公,馮公公不在這裏?”陳應鳳大咧咧答道:“咱們馮老公公,每日上午都在陪侍皇上,你們兩位大人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看他這副二五杆子德性,秦雍西恨不能拂袖而去,但仍只能一忍再忍,又問:“刑部的咨文,你們收到了嗎?”
“什麼咨文?”
“關於妖道王九思移交的事。”
“啊,這道文收是收到了,只是馮老公公忙,還來不及過目。”
“陳掌公剛才不是說,這裏的事情你可以作主嗎?”王篆逮着機會,以譏刺的口氣插進來問道。
陳應鳳掃了王篆一眼,又把二郎腿蹺起來說:“除了王九思,其餘的事我都可以作主。”秦雍西知道這樣談下去,三天五天也不會有結果,於是換了個話題問:“聽說你們抓住王九思后,已經過了幾次堂,今天我們能否看看卷宗。”
“我們這兒的卷宗,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看。”陳應鳳一下子擋得乾乾淨淨,事涉東廠特權,秦雍西也無話可說。
偏是王篆刁鑽,提了個溜尖的問題:“人呢,人我們能不能見見?”
“你是說王九思?”
“正是。”陳應鳳嘻嘻一笑,答道:“我知道兩位大人的心思,怕王九思不在是不是?我們東廠辦事,向來一針一眼,處處落實。也好,這個主我作得,來人!”立時有一位身穿黑色圓領衫的檔頭跑進門來,“刷”地跪下:“掌爺有何吩咐?”
“傳我的話,打開牢門,我要陪兩位大人前往看看。”
“是!”那位檔頭滾瓜似的跑去,陳應鳳起身一提直裰下擺,手一伸說:“二位大人,請。”說罷頭前帶路,出門向南,沿路已是佈滿了番役刀兵,警戒森嚴。
不一會兒來到大牢門前,陳應鳳揮揮手,兩名牢卒上前打開鑄有斗大狴犴的鎖頭,推開大門,卻是一處高牆封鎖的庭院,院兩廂是牢頭辦事廨房,再往裏進第二道門,又是一重院子。
兩邊廂的房子黑黢黢的,由於高峻逼仄,從中間天井上照射下來的陽光也顯得慘淡。
為了適應這裏暗淡的光線,調整目力,陳應鳳領着秦、王二人在院門口站了站,忽然,聽得右邊廂第一間房裏傳出一陣慘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好在秦、王二人都是刑治官員,這種聲音聽慣了的。
秦雍西問:“這裏是刑房?”陳應鳳一笑,狡黠地說:“刑房只有你們刑部才有,我們這裏不叫刑房,叫點心房。”王篆當巡城御史才一年時間,對京城各刑治衙門的深淺還沒有全弄明白。
他對東廠刑法酷烈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無緣見識,今日既來到這裏,索性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為什麼叫點心房?”陳應鳳本是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他指着兩邊廂房說:“這裏一共是八間房,左右各四間,每間房都是一道點心,這右邊廂第一間房,就是方才傳出叫聲的,是第一道點心,叫餓鷹撲食。”
“餓鷹撲食,此話怎講?”王篆問。
“講什麼,你看看便知。”陳應鳳說罷,便領着兩位官員來到第一間房門口。
只見房中懸着一道橫樑,一個人雙腳捆死,臉朝門口倒吊在橫樑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
里牆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鋒利的鐵釘。很顯然,只要有個人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腦勺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
輕者扎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此刻只見那個吊著的人已是滿頭滿臉鮮血昏死過去。
看到陳應鳳過來,正在房中用刑的兩名番役就要跪下行禮,陳應鳳示意免禮,問道:“這鳥人是誰?”番役答:“回掌爺,就是昨夜從御酒房裏偷酒的那個賊。”
“啊,知道了,”陳應鳳回頭對秦、王二位說,“這個倒霉鬼原是御酒房裏的小火者,屢屢把御酒房的酒偷出來賣。昨夜裏又偷了兩罐,讓巡夜的禁軍逮着了。孟公公執法不嚴,紫禁城成了賊窩子,馮老公公接任,下決心刷新統治,對這些雞鳴狗盜之徒,是有一個逮一個,有兩個逮一雙。”秦雍西看着說了這一陣子話,那個小火者仍是昏迷不醒,心裏便覺得東廠草菅人命,於是小聲嘀咕:“不過是一隻耗子,哪用得着如此大刑。”陳應鳳聳了聳他的那隻大鼻子,輕蔑地說,“秦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刑官,也該知道殺雞給猴看的道理。話又說回來,八道點心,餓鷹撲食這道點心吃起來最輕鬆,你們來看這第二道。”說著,便挪步到第二道門前,王篆勾頭一看,是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遂不解地問:“這屋子裏暗藏了什麼機關?”
“什麼也沒藏,等點心上來時,你們就知道了,這第二道點心叫豆餡烙餅。”秦雍西一心想着王九思的事,沒心思這麼沒完沒了的耗時間,說道:“陳掌公,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去看看王九思。”
“行,要看就看,”陳應鳳答應得爽快,接着又問王篆,“王大人,你想不想見識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王篆有心想看看這
“點心房”的新鮮玩藝兒,便朝秦雍西做了一個鬼臉,說:“秦大人,再急也不差這一刻,豆餡烙餅是道什麼樣的點心,我們也好開開眼界。”秦雍西悶不作聲算是應允。
陳應鳳嘬着嘴巴啐了一聲,問站在身邊的一位體壯如牛滿臉橫肉牢頭打扮的人:“黑老五,牢裏進了什麼新人?”黑老五應聲作答:“回掌爺,今兒上午剛收了一個姓鄭的,是個老頭。”
“犯的什麼案子?”
“他在街上設賭騙錢。”
“去,把他弄來,做一道豆餡烙餅,讓兩位大人見識見識。”
“是。”黑老五答應着,卻是不挪步。陳應鳳瞪了他一眼,唬道:“快去呀。”黑老五遲疑了一下,畏葸着答道:“掌爺,這鄭老頭六十多歲了,瘦成一把柴,怕是受不住這個折騰。”
“啊,哪還有誰?”黑老五搔着後腦勺,為難地說:“能吃住這道刑的,都用過了,剩下的都是吃不住的。”秦雍西一聽,連忙插話說:“既是這樣,今天我們就不看了,還是去看王九思吧。”王篆搖搖頭,沮喪地說:“也只好這樣了。”眾人正欲動步朝里走,偏是黑老五多了一句話:“這個王九思,倒是沒用過這道點心。”陳應鳳聽罷眼珠子一轉,覺得機會到了。
在秦、王兩人來之前,徐爵已向他傳達了馮公公秘示,要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王九思弄死,最好還能嫁禍於人。
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主意。弄死不難,難就難在嫁禍於人上。如果讓王九思死在秦、王二人面前,這個
“禍”就算是嫁成了。主意既定,他當即停住腳步,拍了拍頭前帶路的黑老五的肩膀問:“黑老五,這點心房八道點心,王九思吃過哪一道?”黑老五心裏犯嘀咕:王九思用沒用過刑,難道掌爺你不清楚?
為何要這樣問我?抬眼看去,只見陳應鳳直朝他做眼色,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得硬着頭皮回答:“回掌爺,這妖道打從關進大牢,皮肉就不曾受過一丁點兒苦,皆因馮老公公有交待,王九思是欽犯,明正典刑之前,不能讓他死在牢裏。”
“這個我知道,除了沒女人摟着睡覺,這個妖道比住在家裏還舒服。”陳應鳳憤憤不平地說道,接着自失地一笑,搖着頭說,“不過,就是用刑,也拿這個妖道沒有辦法。”
“此話怎講?”王篆又來了興趣。
“聽說這妖道還真的有些功夫,黑老五,把你知道的說給兩位大人聽聽。”憨里憨氣的黑老五至此才明白陳應鳳朝他擠眼色是要他述說王九思的種種
“能耐”,得了這道暗示,他立馬眉飛色舞添油加醋說將其來:“這妖道功夫真是了不得,記得他進來吃第一頓飯,他是先吃飯菜,后吃碗碟,一古腦地吃得乾乾淨淨,渣子都不吐。還有一次,他嚷着要喝水,我讓手下燒了一銚子滾燙的開水送進去,他接過對着銚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我的天,這開水燒得白煙子直冒的,若是滴一滴到咱們的手上,保准燙起一個大泡,可是那妖道喝了卻像沒事兒人一樣,好像他的喉管是銅做的。”幾位官員就站在天井邊聽黑老五一陣神侃,王篆笑着問秦雍西:“秦大人,這黑老五說的話你信不信?”秦雍西性子急,但是個本分人,他想了想,答道:“王九思這些個邪門,以前也聽說過,但耳剽之事,焉能當真。”王篆接過話頭,瞄着陳應鳳說:“秦大人說得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陳掌公,你能否讓王九思為咱們演出一二招。”陳應鳳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回答:“這個不難,只是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秦雍西心想只要能見到王九思是個大活人就成,於是應道:“看看也未嘗不可,陳掌公準備讓妖道表演什麼?”
“也不勞二位動步了,”陳應鳳指了指那間空屋,說,“就讓妖道來這裏,表演豆餡烙餅。”
“豆餡烙餅到底是個啥東西?”秦雍西不放心地問。
“這是道謎,先說出就沒意思了。”陳應鳳深陷的眼窩裏賊光一閃,賣關子說,“黑老五,你把這裏的事辦好,二位大人先隨我到前院公廨里喝茶,待會兒再過來看。”秦雍西與王篆又隨陳應鳳來到前院牢頭廨房裏喝茶,這期間陳應鳳又出來一趟,在
“點心房”里對黑老五耳語一番。最後小聲叮囑:“你先去值事廳的耳房裏請示徐大爺,他若同意了,你再做不遲。”說完又回到廨房。
這一回茶喝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黑老五才過來請他們回點心房。三人剛進院子,只見房廊上先已站了兩個獄卒押着一個雙手反扣用粗麻繩捆起,頭罩黑色布套的人犯。
“這就是王九思。”陳應鳳介紹。秦雍西沒見過王九思,便問王篆:“他是不是妖道?”王篆轉問陳應鳳:“陳掌公,能否把他的頭罩摘下來?”陳應鳳點點頭,一個手勢過去,獄卒就把人犯頭罩除了。
王篆一眼看過去,認得是王九思無疑。只是在牢裏關了一個多月,這傢伙當初那股子傲慢不可一世的凌人之氣已是不見。
“不錯,是他。”王篆低聲對秦雍西說。此時兩個獄卒推了王九思一把,大喝一聲
“跪下!”王九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腳下一片鐵鏈子響。秦雍西等人低頭去看,這才發現王九思打着一雙赤腳,腳脖子上緊箍着一副大鐵鐐,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斤。
王九思惡眼瞪着眼前的三位官員,既不說話,也不下跪。兩個獄卒從後面使勁,生生地踩彎他的膝蓋。
“王大真人,別來無恙呀?”王篆踱步上前,像審視籠中獵物一樣看着王九思。
王九思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下在場的人,滿不在乎地說:“你嗦個雞巴,隆慶皇上已死,老子如今犯在你們手上,要殺要剮隨便。”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人犯給罵了,王篆臉上哪掛得住,他惱羞成怒,正欲發作,陳應鳳攔了他一把,斥道:“好你個妖道,鴨子死了嘴硬,你等着吧,看我陳掌爺怎麼收拾你。”說罷,手一揮,兩個獄卒把那隻頭罩依舊給王九思套上了。
這時,只見兩個番役抬了一隻蓋着蓋子的大缸進來,走到那間空房門口歇下,揭開蓋子,只見缸中青煙直冒。
秦雍西與王篆伸頭去看,缸里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每一粒都被燒得烏突突熱氣灼人。
兩名番役用隨身帶來的木柄鐵鏟把那缸中石子鏟起潑到空房地上,一股焦煳的熱浪直朝外竄,熏得王篆、秦雍西兩人站立不住,只得退到天井另一邊。
“把妖道押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