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響徹登聞鼓 西暖閣驚聽劾奸疏(2)
“這是為何?”李貴妃詫異地問。
“奴才的清白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如今先帝剛剛大行,冥駕還停在仁壽宮中,就有這麼多臟言穢語譏刺先帝,作為先帝的老奴才,我看在眼裏,痛在心裏,此刻奴才我實在是……實在是肝、肝腸寸、寸斷啊!”說罷,馮保嘴一癟,又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一直默默站在李貴妃身邊搖扇的容兒,受了感染,竟也小聲抽泣起來。
“大伴!”朱翊鈞喊了一句,也是淚花閃閃。這驟然發生的情景讓李貴妃大為感動,也有點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邱得用的聲音:“啟稟皇上,啟稟李娘娘,奴才邱得用有事稟報。”
“進來。”李貴妃說。邱得用神色慌張跑進來,剛跪下就連忙奏道:“啟稟皇上,李娘娘,宮裏頭各監局的奴才,都想入閣叩見。”
“啊,為的何事?”李貴妃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撩開窗帘一看,只見窗外磚道及草坪上,已是黑鴉鴉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號人,都是宮內各監局內侍,也有十幾位太監大跪在前頭。
“他們這是為什麼?”李貴妃轉身問邱得用。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猶自雙手捂臉的馮保,小聲說道:“回娘娘,這些奴才都是為馮公公的事來的。”
“為他?”李貴妃盯了馮保一眼。馮保這時也正從指縫兒里露眼看她,只見李貴妃慢吞吞回到綉榻上坐好,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然後吩咐邱得用:“你去把領頭的喊幾個進來。”邱得用出去不一會兒,便領着三位大進來,他們是內官監管事牌子孫隆,御馬監管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
三人進了西暖閣,齊刷刷跪倒在李貴妃母子面前,一起喊道:“奴才叩見皇上,奴才叩見李娘娘。”朱翊鈞猶自沉浸在剛才的驚愕中沒有回過神來,這會兒奴才們銳聲請安,更讓他成了驚弓之鳥。
李貴妃察覺到兒子的驚恐之狀,她伸手握住兒子的手,然後問跪着的三個奴才:“你們邀來這麼多奴才,跪在毒日頭底下,究竟為的何事?”跪在中間的孫隆,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奴才們來為馮公公鳴冤。”李貴妃明亮的眸子一閃,她看看馮保,只見這老奴才仍是雙手捧着臉,頭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紅潤的嘴唇,示意容兒不要再打扇了,然後問道:“這麼說來六科廊言官們上的摺子,你們都知道了?”仍是孫隆回答:“登聞鼓敲得震天價響,奴才們焉有不知的道理?”
“誰組織你們來乾清宮下跪的?”…………
“說!”李貴妃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三位大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
這回輪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跪前奏事。
“回娘娘,”張誠嘎着嗓子說道,“奴才們誰也沒有組織,大家聽說外廷言官們要彈劾馮公公,都自發地跑來乾清宮,向皇上、李娘娘求情。”
“你們擔心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斷?”
“奴才們不敢!”三位大聽出李貴妃的不滿連忙一起頭碰磚地謝罪,一直縮手縮腳坐在凳子上的馮保,這時也挪步上前,與三位大一起跪了。
口中說道:“都是奴才的不是,惹得娘娘生氣。”
“不干你的事,你且回去坐着,”李貴妃指了指凳子,看到馮保回去坐好了,又開口問道,“張誠,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哪。”這三位大平日裏都與馮保關係融洽,算是一撥子死黨。
今日裏按馮保的私下吩咐吆喝來一批內侍,硬着頭皮闖進乾清宮來替馮保求情,心裏頭都想着馮保是皇上
“大伴”,這麼做是錦上添花,並無多大危險。可是,從進得西暖閣,見到李貴妃一直板著臉,說話口氣寒得磣人,心裏頭又都慌張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這會兒,聽李貴妃對待馮保的口氣十分友好,他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
張誠本來已虛下去的膽子又壯了起來。這張誠三十七八歲年紀,進宮也二十多年了。
因聰明伶俐,被選在內書堂里讀書。一幫太監中,就他的文墨最好,因此得到馮保的賞識和器重,他原先在御用監管事,馮保出掌司禮監,便提拔他為司禮監秉筆隨堂太監。
作為馮保的心腹,這會兒只見他挺身答道:“娘娘英明睿斷,皇上登極之初,聖聰亦傳聞天下。斷不會聽信奸佞之辭,誣辦好人。奴才們今兒來這裏,固然有擔心馮公公受冤的心思,這是奴才們的小心眼,是以小人之心度聖上之腹,萬萬不應該的,不過……”說到這裏,張誠不再往下說了。
“不過什麼,說呀!”李貴妃催促。張誠扭捏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捲來,膝行上前,把書舉過頭頂說:“請李娘娘看看這個。”李貴妃接過這本用綿紙刷印的書卷,只見瓷藍封面的書籤上,赫然寫了兩個魏碑體的大字:女誡。
“女誡?”李貴妃脫口念出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平日除了讀抄佛經外,一切閑雜書藉都不曾瀏覽,但這本《女誡》卻是讀過好多次的。
這是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讓人編寫的一本書,旨在訓戒所有內宮嬪妃眷屬只能謹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
違令者輕者打入冷宮,重者處以極刑。歷代所有入宮女子,無論貴賤,都得讀這本書。
現在乍一看到這本書,李貴妃陡然想到自己這些時的所作所為都是在
“干政”,頓時心驚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滲出了幾粒香汗,她把那本書隨手往榻旁的矮几上一扔,厲聲問道:“張誠,你呈上這本書是何居心?”張誠連忙俯下身子,誠惶誠恐答道:“啟稟娘娘,奴才沒有任何居心,這本書來自六科廊。”
“來自六科廊?”李貴妃又是一驚,又把那本書拿起來揚了揚,詫異地說,“我看這本書還是新版的。”
“是新版的。”張誠說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猶自兀坐的朱翊鈞,繼續說道,“皇上登極之後,京城紫雲軒書坊趕印了一千本,兩天內搶購一空。買主多半是京職官員,聽說六科廊的官員,是人手一冊。”
“這紫雲軒有何背景?”
“這一點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雲軒的主人孫春雨,同六科廊一幫言官過從甚密。”李貴妃咬着銀牙,沉默不語,西暖閣中的氣氛已是十分緊張,這時,邱得用又進來稟告說有人求見。
“又是誰?”李貴妃煩躁地問。
“東廠差人來送信,說是刑部派出緹騎兵去東廠搶那個妖道王九思。”
“啊?”李貴妃頓時覺得頭暈眼花,雙腿酸軟。這麼些個蛇蛇蠍蠍的事接踵而至,確實叫她招架不住。
她揮揮手命令眾奴才退下。當屋子裏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時,她把朱翊鈞一把攬在懷裏,嘆道:“先帝啊,你為何要走得這樣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受此驚嚇。”說罷,母子二人抱作一團,已是淚下如雨。
整個上午,位於東安門外戎政府街的東廠都如臨大敵,數百名頭戴圓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執刀肅隊拱衛。
且說這東廠乃永樂皇帝在位時設置,一經成立,東廠的敕諭就最為隆重。
大凡內官奉差關防,鑄印用的都是
“某處內官關防”統一格式,惟獨東廠不同,關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
“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既點明
“欽差”,又加上
“太監”稱號,以示機構之威,聖眷之重。東廠設本廠掌帖刑千百戶兩名,掌帖兩名,領班司房四十餘名,檔頭辦事百餘名,番役千餘名,機構龐大等級森嚴。
東廠打從成立之日起,就為世人所側目。這皆因東廠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偵察刑治機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些位列九卿威權聖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轄制。東廠的權力無所不及,無遠弗屆,果然是大得了不得。
凡三法司辦案會審大獄,北鎮撫司、巡城御史拷訊重犯,東廠皆有人出席記錄口詞,甚至連犯人被拶打次數、用刑情況,也都記錄詳實,於當晚或次早奏進御覽;六部各大衙門跟前,每日也都有東廠密探偵看有哪些人出入,有無塘報;京城各門皇城,各門關防出入,也皆有詳細記載,某地失火,某處遭受雷擊,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雜糧米豆油麵之價,也須即刻奏聞。
永樂皇帝創設這一機構,本意就是偵察大臣對朝廷有無二心,辦事是否公正,結交是否有營黨納賄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變化,因此東廠作為皇上的耳目,其受寵信的程度常人不難想像,士林中說起它,也莫不談虎色變。
自隆慶二年,馮保即以秉筆太監身份兼掌廠印,表面上他雖然在孟沖之下,但因他管領東廠,手中握有密封進奏的特權,所以孟沖非但不敢馬虎,遇到緊切大事每每還要遜讓三分。
自馮保掌得廠印之後,東廠上上下下全都換成了他的親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單說那個妖道王九思,哪怕在聖眷正隆時,其一言一行,也都在東廠的牢牢掌握之中。
及至隆慶皇帝駕崩,王九思喬裝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東廠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門,便秘密把他逮捕帶進東廠拘押。
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宮府政治格局即刻發生變化,新一輪權力爭鬥日趨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貨可居,雙方都想從他身上得到陷對方於不利的證據。
馮保據東廠之便搶了先手,頗為得意。高拱雖老謀深算,終究棋輸一着。
那天聽說王九思被東廠抓走之後,當即就派人把刑部尚書劉自強叫到內閣,當面指斥他辦事不力,並要他領銜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讞。
卻說刑部公折發還內閣擬票后,劉自強得到消息,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審司作速移文東廠要求把王九思轉到刑部大牢關押,並讓刑部員外郎秦雍西仍舊辦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領的這份差事最是難辦。東廠本來就是一個
“鬼難纏”的機構,何況這件事還夾雜着宮府之間的爭鬥。他因此也就多了一個心眼,攛掇着本部堂官給巡城御史衙門王篆那裏移過一道文去,要他協理幫辦此案。
辦成了,他的功勞少不了,辦不成,就多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於是兩邊商定日期,會合一起,領了兩百名緹騎兵,浩浩蕩蕩威威武武往東廠衙門而來。
東廠這邊早就得到了消息,馮保雖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戶陳應鳳早就踞坐公堂等候。
徐爵也趕在秦雍西、王篆到來之前到了東廠,與陳應鳳秘密會見傳達馮公公指示。
兩人又緊張計議一番,然後靜等秦雍西一行的到來。再說秦雍西與王篆率領一干緹騎兵來到東廠大門口,只見門前攔了三道行馬,門裏門外,也都站滿了執刀的番役。
秦雍西騎在馬上掃了一眼,對身邊的王篆說:“王大人,看他們這架式,好像要打架。”王篆從張居正處得到秘示,知道如何應付這趟差事。
因此說道:“東廠這幫人,是狗頭上長角,處處要充大王。我們且不管這些小嘍的氣焰,只找他們當家的論事。”秦雍西點點頭,喊過隨行班頭讓他過去交涉。
那班頭走過去,隔着行馬與東廠一位身穿十二顆布紐扣的青色圓領衫、足蹬黑色皂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見那掌帖揮揮手,立刻就有十幾個番役動手搬開行馬。
班頭回來報告說:“那位掌爺請兩位大人進公堂會話。”按規矩,衙門之間會辦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門堂官應該到門口拱手迎接。
東廠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雖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貳,但畢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員,他望了望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台階上的那位掌帖,沒好氣地問王篆:“王大人,這幫沒根的王八蛋,怎麼這樣不懂規矩?”王篆雖然與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吊起兩道稀疏的眉毛,罵道:“他娘的,這幫傢伙狗仗人勢,秦大人,這差事我沒法幫辦,下官就此別過了。”王篆說著就要上馬開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着臉說:“王大人,這是我們兩家合辦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說咋辦?”王篆趁勢氣鼓鼓地拿架子。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樣子,恨恨說道:“咱們暫且咽下這口氣,就這麼去他的公堂,辦妥事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