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從前
對於么么、莉莉來說,晚年的到來彷彿是突然間的事。這麼多年來,她們生命的所有意義,好像就是為了養育後代,一旦生命失去延續,她們生命的花朵很快就枯萎了。么么、莉莉這輩子不知生了多少小貓。每年的春冬兩季,么么、莉莉都會生下一大堆的孩子。整整16年,她們的孩子像種子一樣播撒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她們這一生對人最偉大的貢獻,就是把她們的物種生生不息地繁衍在這個地球上。2000年春天,莉莉破例地一窩只生下一隻小貓。那隻小貓身體十分孱弱,莉莉自已也相當虛弱,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以前生一大堆的小貓,對她來說好像一點兒也不費事。一生完小貓她就沒完沒了地舔小貓,剛生下的小貓老鼠似地嘰嘰叫,濕漉漉的毛粘在粉嘟嘟的身上,眼沒睜開就瞎子似地滿窩爬。那是一幅多麼歡快的生命圖景啊,他讓我們整個家都充滿了生氣。而這一次,孱弱的莉莉,孱弱的小貓,開始顯示出一種鮮活的生命力正在離她們而去。這一年,么么沒有生小貓。對着這一隻半死不活的小貓,么么、莉莉寶貝極了,她們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到了這隻小貓身上。以前通常是輪流值班,么么出去,必定是莉莉守着,莉莉出去,必定是么么守着,總之,兩隻貓一刻不離地守着小貓,可惜這隻小貓沒過多久就死了。這是在新千年的春天,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春天裏,她們勃勃的生命力正在不可阻擋地逝去。到了夏天,她們每天就是昏睡,餓了,起來吃一點餅乾,吃完,復又睡去。我們原以為熬過這漫長的苦夏,會好一些。然而,所有生命從造物主那兒領到的都是一張單程票,誰都沒法回到從前。暑氣逐漸退去,么么、莉莉依然處於昏睡中。我們變着法兒把她們趕到戶外去。我把莉莉抱到走廊的美人蕉下,哄她:“美貓——睡美人蕉,美貓——睡美人蕉”。這時,莉莉會順從地在美人蕉下趴着,綠綠的美人蕉,紅紅的花兒,白白的貓,那是一副多麼怡人的美貓秋睡圖啊。可是只一會兒,莉莉又跑回到屋裏。這時期,她們的膽子越來越小,她們只有在屋裏才感到安全。到了深秋——屋裏日漸變涼的氣溫使她們感覺到了季節的變化,這時候,她們開始來到院中,到平台上透空氣、曬太陽,在暖暖的陽光中昏睡。一直到傍晚,涼涼的秋風把她們從睡夢中凍醒。她們睜開眼,看看圍牆外凋零的樹,看看平台上翻卷着的枯葉,這些落葉曾經令她們多麼的好奇和興奮,她們傻傻地追逐着在秋風中翻卷的落葉,柔軟而強健的四肢像馬蹄一樣“答答答”地撒落在平台上。回家時,她們從平台上往下一躍,只見一道拋物線一閃,她們已像體操運動員一樣,輕輕落在陽台上。她們那雙黑亮的眼睛,除了衰老,沒有什麼能使她們對這個世界產生厭倦,她們的生命永遠充滿活力。而現在,她們像是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沒有什麼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她們任枯葉從她們身邊飄過,懶懶地起身回屋。她們走到平台邊,目光遲疑、動作遲緩,猶豫着是否該往下跳,全沒有了以往的敏捷、矯健與不假思索。我和劉勝利見了,會急急地叫:“么么、莉莉,等等。”么么、莉莉立刻收住腳,等着我們過去。讓我們把她們一個一個地從平台上抱下來。回到屋裏接着睡,睡餓了,討東西吃,吃完了接着睡。從白天睡到黑夜,又從黑夜睡到白天,像是吃了安眠藥,永遠也睡不醒。她們的生命變得黯淡無光。為了延緩她們的衰老,我們開始給么么、莉莉吃青春寶。“莉莉、么么乖,這是青春寶。”劉勝利掰開么么嘴巴,把青春寶塞進么么嘴裏,么么一口吞下去,接着掰開莉莉嘴,把青春寶塞進莉莉嘴裏,莉莉也一口吞下去。以前給她們吃避孕藥,怎麼都塞不進去,喂進去吐出來,喂進去吐出來,我們兩個人一個撳着貓腦袋一個抓住貓的雙手,再騰出一隻手喂葯,折騰老半天,好容易才喂進去,等我們一起身,她們又吐了出來。現在好了,用不着我當幫手了,只劉勝利一個人就夠了。這些老貓,別看她們一句話都不會說,她們心裏明白着呢。么么和莉莉大半輩子的紛爭在這時期完全消失了,母女倆每天相依為命。特別是么么,有幾次莉莉偶爾外出,我們關門時不注意,把她關在門外,么么就朝我們叫。“什麼意思?我不懂你什麼意思。”我沒睬么么,只管做自己的事。么么急了,纏住我,不住地仰面叫我。我突然看見莉莉坐在窗外窗台上,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若在以前,她一定早已臉貼着窗玻璃,雙眼瞪得滾圓,急急地朝我們叫了。這時期兩隻貓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起出去,一起回來。莉莉睡着的時候,么么會充滿愛意地舔莉莉的腦袋、頭頸間這些莉莉自己舔不到的地方。此情此景,真像又回到從前,回到她們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遺憾的是此時的莉莉總是睡得像嬰兒一樣深沉,也許她能感覺到,只是醒不過來,她只能用心在感受着她遲來的母愛——畢竟是得到了啊。這是多少年沒看到的情景了啊。在她們擁有大把大把愛的時候,她們對這些愛就顯得無所謂了,她們像熊瞎子掰玉米似的,掰一個扔一個,當只剩下最後一個的時候,她們會緊緊地抱住,再也不會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