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眼見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顧閑影叫弟子們回到了住處,等安排完之後走出劍閣,這才見發現外面涼亭裏面已經沒人了,花離着單薄衣物站在雨幕之中,渾身被澆得透濕卻似毫無知覺,只遙遙看着天外。
那是東邊深海的方向。
顧閑影心裏倏地一跳,步履不覺快了一些,朝着雨幕里的人走了過去。
她自劍閣里出來的時候手上執了把傘,走到一半才想到撐開,只是雨珠已有不少滴落在身,顧閑影卻不管不顧,她來到花離面前,花離才像是回了神轉過頭,等看清是她才彎着眉眼笑了起來。
顧閑影抬手擦了擦花離臉上沾着的雨水,手指觸及的溫度比雨水還涼,提醒着面前的花離非人的身份。
花離見顧閑影動作,當即乖乖站着不動,甚至連呼吸都略微屏住,只等顧閑影擦拭過了,他才帶着溫然柔和的笑意道:“你回來了。”
雖然知道鮫人不懼風雨,但顧閑影依然固執地將傘遞了過去遮住那些細碎的水滴,“雨下得大了你就該先回去的。”
花離搖了搖頭:“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早知花離會說出這樣的話,但等真正聽見了仍是心裏暖融溫柔一片,顧閑影也不管花離身上濕淋淋的,一手執傘,與之肩並肩往前走去道:“我先送你回去。”
花離也不拒絕,帶着滿足的笑意走在顧閑影身旁,兩人走在雨中好似喧囂都已經遠去,眼中與身旁都只剩下彼此身影。
時間或長或短,等回神之時,他們已經到了梨花林後方的小屋裏。
花離的房間內東西依然擺放整整齊齊,只是桌上多了幾隻俏皮可愛的草編鳥雀和兔子,桌上還散落着幾本書,看起來有了些煙火的氣息。顧閑影很喜歡這房間內的景象,這讓她心中安定,覺得花離是要長長久久的在這裏住下來,而不是只如過客般匆匆。
花離進屋之後已經找來了巾帕遞給顧閑影擦拭被淋濕的地方,對於自己全身被淋濕卻不管不顧,只問道:“阿閑的劍法教得怎麼樣?”
“很難說。”顧閑影提起此事,接過巾帕卻沒有動手擦拭,只搖頭失笑道:“這群小傢伙都是沒吃過苦的性子,練個劍成天叫苦不迭,他們說想要拿到碧霞峰大會前五十,但我看除了葉歌,沒人有機會進前五十之列。”
這話並沒讓花離露出驚訝神色,他接着問道:“葉歌呢?”
“葉歌?”顧閑影沒料到花離也會問起這些事情,她本以為花離不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
花離這時候已經在旁邊坐了下來,眸子清亮,帶着關切:“我也想幫阿閑分憂,而不是在旁邊看着。”
顧閑影被這話惹得笑了起來,只是笑過之後心下卻漸生出不同的感受,她四百多年習慣了獨身一人,也習慣了自己應付所有的事情,只是卻忘了她現在早已經不是一個人,許多事情身旁分明還有人能夠與她一道分擔。
這是一種全然別樣的感覺,彷彿回憶起了四百多年前成日帶着白螺漫山遍野瘋跑的日子。
她在花離面前坐下,緩聲道:“葉歌的天賦很好,雖不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卻也是在頂尖之列,他當初若是雙手經脈不曾被廢,又有仙緣早日拜師,如今必然能夠躋身天下高手前列。”
花離聽出了顧閑影話中的意思,他略有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他的雙手……”
“嗯。”顧閑影點了點頭,無奈道:“可惜現在太遲了,他的雙手已廢,廢了太久當初沒有治好,如今也治不好了,且他荒廢多年,縱然雙手未廢,現在練功也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
花離沒有出聲,不過看模樣有些難過。
顧閑影見狀忍不住安慰道:“但什麼事情都說不準,葉歌雖然廢了雙手,但這些年來心性卻比旁人要堅定許多,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主動要求練劍。”
“你已經決定好幫他了?”花離關切道。
“他只是雙手經脈壞了,無法拿劍,但若是那劍不是尋常的劍呢?”顧閑影胸有成竹的笑了笑,“其實昨日我就已經通知了白羽劍宗嚴長老,你或許還不認識他,嚴天舒是個鑄劍高手,且他所鑄的劍與旁人有些不同,他昔年因緣巧合得了一種鑄件材料,很輕,拿在手中如鴻毛一般,但所鑄出的劍卻可吹毛斷髮。”
花離霎時明白過來:“那種材料所鑄出來的劍旁人無用,卻正好能給葉歌使用。”
“不錯,也算是一樁機緣。”
花離眨眼笑了起來,語氣是不經意的柔軟:“阿閑真好。”
顧閑影先是無意識的應了一聲,接着才有些失笑的搖了搖頭,花離不管顧閑影的意思,只又小聲說了一遍:“阿閑真好。”
顧閑影被誇得有些不大自在,輕咳一聲沒再言語。這天底下誇她顧閑影的人不少,白羽劍宗內更是人人都將她這個太師叔祖吹捧作了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神仙人物,她心性平靜面對那些言語總能波瀾不驚,但花離不一樣,花離的一句誇讚能讓她尾巴翹到天上,也能讓她臊得老臉通紅,這些天與花離在一起,顧閑影覺得自己漸漸有點活回去了的意思。
天色也不早,顧閑影終於也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花離輕輕答了一聲,定定看着顧閑影沒肯將視線挪開半分,直到她來到大門前就要推門離開,花離終於也站起了身來,忽而道:“阿閑。”
顧閑影聞聲立即回頭:“嗯?”
花離眼神清澈如同任何朝雨晨露后的天空,盛着滿滿的認真堅持:“我很喜歡這裏,喜歡阿閑喜歡戚桐長老和蘇衡掌門,喜歡那些劍閣弟子,喜歡跟阿閑一起看他們念書練劍,我不想離開這裏,也絕對不會離開這裏。”
顧閑影頓時站定,她良久的看着花離,她想要說些什麼,但開口之後喉中卻意外地有些哽咽。
她一直以來的擔心,似乎都被這句話隨風吹散了,散得無影無蹤,一點都不剩。
原來花離是明白的。
她說不清心底流淌的究竟是什麼感受,好似千種百種的情感都扭纏在一起,纏成了個纏綿悱惻的結,裏面圈着的就剩一個花離。
顧閑影最終仍是出了聲,嗓音有些沙啞,卻含着笑意,她說:“你早點休息,明天我來接你,每天都來接你。”
花離說出這番話,臉頰終於微微泛紅,輕聲應下。
顧閑影走出花離屋子的時候,外面天色早已經漆黑,大雨還在繼續,傾盆一般,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但顧閑影卻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不一樣的是心境。
她突然覺得“將來”是一件讓人萬分期待的事情。
這夜顧閑影睡得很好,四百多年來從未如此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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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雨還在下,只是沒了開始時候的勢頭,變成了纏綿細雨,顧閑影撐着穿過梨樹敲開了花離的房門,花離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白衣,梨花早已經謝盡,顧閑影卻覺得眼前又盛開了一場春華。
雨水讓弟子們不能在外面的空地練劍,練劍的地方便改作了劍閣內,好在弟子不多劍閣也足夠寬敞,倒是沒有太大的影響。
“這雨什麼時候才會停,劍閣裏面練劍好悶,還是喜歡在外面。”顧閑影在弟子們中間指點劍勢的時候,聽見夏蘊無精打採的說了一句,她回過頭去,才看見這小傢伙已經大張着雙手趴在了地上,一副不願意起來的模樣。
顧閑影正要說話,旁邊葉歌卻上前板著臉用腳尖戳了戳這人的腰,沒好氣地道:“得了吧不管在哪都一樣,你就是不想練劍。”
夏蘊擠眉弄眼笑了笑,被撓得腰側有些癢,捂着腰道:“哎葉歌快停下來,我好累我需要休息。”
葉歌瞥他一眼,不給絲毫商量的餘地:“別裝死了,起來接着練。”
夏蘊連連求饒,口頭上別彆扭扭,到底還是哭喪着臉爬了起來接着練劍。顧閑影看着這出熱鬧,微笑着沒有出聲,倒是葉歌趕走了夏蘊,顧閑影才走上前去,在他身側站定,與他一道看着正在練劍的眾人:“你們關係很不錯。”
“這群傢伙成天只知道遊手好閒。”葉歌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正在偷懶的宮巍,這才抱着雙臂接着對顧閑影道:“他們還不知道他們究竟擁有什麼。”
顧閑影側目看着葉歌,說出這話的少年表情不見有變化,自始至終都很平靜,許多事情早已不足以在他心底激起波瀾。
她若有所思,低聲道:“我替你準備了一把劍,過兩天應該就能看到了。”
聽見這話,少年終於有了一瞬怔然,他驀然抬頭看向顧閑影,蒼白着臉應是想要開口,卻緊抿着雙唇許久才壓抑着聲音道:“你該知道,我拿不了劍。”
“你可以。”顧閑影語氣不容置疑,淡淡笑道:“何不試試?”
說完這話,顧閑影轉身去尋了花離,花離正坐在角落裏等她,面前是一個裝着飯菜的小竹籃。顧閑影遠遠便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忍不住心情大好:“你做的?”
花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是不是,我原本想做,但是試了一次太難吃了,這是戚桐長老做的,不過菜是我摘的。”
顧閑影滿足地眯着眼笑,正要再說些什麼,視線不經意瞥過窗外,卻驟然定住。
劍閣外的空地當中,有人踏雨而來,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沉冷的眼神如同利刃,隔着斜風細雨清晰落在顧閑影與花離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