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章
春日已深,白羽劍宗後方大片的梨花早已經開謝,枝頭綻出青翠顏色。
晨光初現,林間小屋內發出細微聲響,接着便是花離披着薄衫推門而出。
只是才剛走出屋子,他便不禁定住了腳步,目光怔然地望着不遠處的大樹。
生長得最快的梨樹此時早已枝繁葉茂,撲面的一片綠蔭攜着濃濃春意,花葉踩着春風搖搖欲墜,顧閑影就抱着雙臂斜倚在高大梨樹枝椏上,白衣映着光,光芒映着如玉容顏。
枝頭有幾隻黃雀在鬧,鬧得嘰嘰喳喳,卻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平白擾了一池春水。
花離定定望着樹上的人,一時失了言語。
顧閑影似在閉目養神,這時卻忽而睜開了眼,揚起的眉梢掠出颯然笑意,直起身子對樹下之人道:“醒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容自是瀟洒的,然而手心卻略有些熱意。她熱衷的觀察着花離的反應,誰知花離一動不動,呆愣着卻連半點反應也無。顧閑影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了些許,卻沒面子就這麼放下,於是笑得更加用力幾分。
然而對面那人就是不肯給出絲毫反應,彷彿整個魂兒都給勾去了不知何處,茫茫然不知所措。
顧閑影覺得自己怕是將人給嚇着了。
她頓時萬分後悔自己竟然聽信了葉歌的主意,以為這種少年郎流於表面的浮誇打招呼方式能夠討得心愛人的歡喜,果然她還是適合安安分分過好老年人的日子,不要再琢磨小毛孩兒的相處方式。
想到這裏,顧閑影泄氣翻身下樹,誰知才剛站穩身子,就聽見面前的人欣然淺聲道:“阿閑今天真好看。”
顧閑影立時抬眸往花離看去,忍不住有些懷疑這話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但眼見花離兩眼放光正帶着羞怯笑意盯着她看,她終於確定了這話是花離所說,她猶豫片刻,出聲問道:“你喜歡這樣?”
花離點了點頭,那點羞怯襯在姣好的容顏上更是春日梨花都不曾有的美,他道:“阿閑什麼樣子都好看,今天有些不一樣……”
顧閑影正在琢磨着這不一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花離便已經脫口道:“但是我很喜歡,真的。”
顧閑影驀然抬眼,身後搖晃的碧葉似乎晃進了心底,胸中盡數填滿了彷彿被枝葉撓過的酥麻感覺,她聽着這話,頓時覺得自己這日瘋了似地大早不怕凍地爬上樹擺了半日的動作等人出來似乎都值當了。
得了這句話,縱是凍上一宿也不覺得累。
早知花離雖是牽手都能臉紅的性子,但在言語上卻是從來不曾顧忌過,顧閑影對此卻是極為受用,只覺得花離的嘴彷彿抹了蜜糖一般,只恨不能嘗嘗那究竟是何種滋味,又盼着花離能夠再多說一些,最好將她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才好。
這番自然沒有耽誤顧閑影去教弟子們練劍,只是顧閑影心情比之往日好了太多,就連劍閣弟子們也都一眼看了出來,連練劍的氣氛也比往日緩和了不少。
每次顧閑影教習劍法的時候,花離總會在旁邊守着,從來不會主動打擾,今日也是如此。顧閑影教的東西依然沒有變化,在她看來這群小傢伙的基礎功夫實在是太差,縱然是揮上一個月的劍也沒什麼毛病,她隨意在弟子中看了一圈,最後來到了角落處葉歌的面前。
葉歌晚上在劍閣裏面拼死拼活的練劍,到了白日裏卻從來不肯認真比劃,顧閑影在他旁邊站定,出聲問道:“怎麼不練?”
兩人站的角落旁邊沒有別的弟子,旁人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經過昨夜的一番交談,兩人也算是各自知道了對方一樁秘密,共有的秘密讓他們關係似乎緩和了不少,葉歌往遠處眾人看了一眼,這才低聲解釋道:“不練,我這種身手,給那群傢伙看去了多丟人。”
沒想到這傢伙小小年紀卻如此好面子,寧願晚上刻苦練劍也不願讓人看到自己揮劍的模樣。顧閑影聽得笑了出來,葉歌皺眉瞪了她一眼,這才道:“看你這麼高興,昨日我說的方法挺好用?花離前輩是不是挺喜歡?”
顧閑影心情不錯,正要應聲,忽地聽見葉歌說出花離的名字,當即住了口。
葉歌聳肩毫不意外地道:“太師叔祖對花離前輩的心思,就是傻子都看出來了。”見顧閑影還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葉歌膽子稍大了點,若有所指地道:“不過沒想到花離前輩這麼好哄。”
顧閑影:“……”
她扭頭看了看花離,花離坐在一側涼亭中低頭看書,卻像是感覺到了顧閑影的視線,抬眸遠遠朝着這處笑了笑。
想到早上花離那番讓人心醉神迷的表白,顧閑影遲了一瞬,到底還是屈服了下來,丟臉就丟臉,聖人還要不恥下問呢,她壓低了聲音問葉歌道:“還有沒有別的花樣說來聽聽?”
葉歌唇畔浮起笑意,到底是少年心性,當即挑眉笑道:“小爺可是皇城第一公子,什麼手段沒見過?”
兩人湊在一塊自然不會只講這些東西,不過片刻功夫,顧閑影便學到了精髓,接着沒忘記正事,換了一臉正色問葉歌道:“你的手究竟是如何變成這樣的?”
正如同葉歌所說,他乃是整個皇城乃至整個天下首富家的大少爺,以葉家的地位家世,有誰能夠傷得到這位大少爺,又有誰不怕葉家的包袱,有膽子做這種事情?
顧閑影的問話讓葉歌神情變了變,原本笑着的少年終於斂去了神色,黝黑的瞳中映出顧閑影的身影:“你真的有辦法幫我?”
“我好歹一把年紀,總不會騙小孩不是?”顧閑影好笑地反問道。
葉歌眼神變了幾變,顧閑影始終靜靜等着也不催促。
她知道每個人總有些秘密,而當他們決定說出來,便已經表示了信任,對於許多人來說,這種信任是永久的慎重的,也是不可多得的,而要他們交付這樣的信任,花些時間等待總是值得的。
葉歌做出這個決定的時間很短,比顧閑影所以為的還要短,不過片刻的功夫,他便再度抬起頭來,直視顧閑影道:“我手上的傷口,是我爹親手劃上去的。”
顧閑影原本好整以暇等着葉歌說出真相,然而等聽見這真相,卻不覺愣住了。
她想了無數種結果,卻沒想到真相竟會是如此。
“你爹?”顧閑影重複一遍,怕是自己聽錯了。
葉歌點了點頭,垂眸用沒什麼情緒的語氣道:“是,我小時候很仰慕仗劍天下的遊俠散仙,但我爹不喜歡,他收走了家中所有兵刃,不讓我接觸任何修道之人,他認為修行一途不過旁門左道,我們葉家能有如今這般聲勢,與修行沒有半點關係,他想要的不是一個沒用的魯莽武人,而是能夠繼承葉家家業的世家少主。”
“那你……”顧閑影欲言又止,葉歌看她一眼,冷笑一聲接着道:“後來有位得道高人來到皇城,見了我覺得我資質不錯,想要收我為徒帶我去雲遊四海,便向我爹要人。”
顧閑影皺眉道:“你爹不肯答應?”
出乎意料的是,葉歌搖頭道:“我爹答應了。”
顧閑影當然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果然,葉歌很快便道:“但我爹說要讓我先回家收拾一番,等第二日再隨那位高人啟程離開。”
這次顧閑影沒有再出聲,她神情沉重靜靜聽着葉歌的話,聽他用沒有起伏的聲音道:“那時候我才八歲,那天我很高興,我跟葉家的侍衛老僕丫鬟們都道了別,我收拾好了東西,給我爹留了許多書信,我還跑到書閣去找出了我偷偷藏起來的匕首佩在身上,最後我去找了我爹,告訴他我很開心他答應送我離開,告訴他我將來一定會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讓他不必替我擔心。”
“但我爹沒有笑,他面無表情聽完了我的那些話,然後找來了葉家的護衛將我按在牆上,親手挑斷了我的雙手經脈。”葉歌就這麼注視着顧閑影,語氣冰冷的說著這些話,這一瞬顧閑影看着他的眼睛,覺得那雙眼睛直直地毫無生氣,就像是早已經死去,死在了很多年前。
她聽見葉歌接着道:“那時候我痛得直接昏死了過去,第二天那位高人來葉家要人,我爹說我出了意外,雙手廢了已經無法再修行,便打發那位高人離開了。從那以後我就無法拿劍了,後來皇城世家弟子皆如山門修行,我爹便給我找了這處白羽劍宗,反正他也不用擔心我再動什麼修行的念頭了,也沒有再如幼時那般管束着我。”
顧閑影盯着面前的少年久久沒有再說話,她生平第一次有了這種不知該如何開口的體會。
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安慰自是無用,而激勵對於葉歌來說卻也並不需要,少年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劍,縱然鋒刃早被磨平,卻依然裹着渾身的劍氣。
有一瞬的對視,顧閑影甚至覺得這少年或許真的能夠成為白羽劍宗的異數。
她長嘆一聲,將胸中那些情緒盡數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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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有冷風吹過,有細雨墜落,顧閑影回過神來,領着在空地里練劍的少年們往劍閣裏面趕去避雨。
守在亭中看書的花離忽有所覺,抬頭之間輕輕抬手擦去落在頰邊的一滴雨水,他起身扶着亭柱往遠處望去,雨水不知何時織成了雨幕,雨中氤氳的水霧漸漸凝成一道高大身影,跨越千重山水步步往此處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