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章
“平沙參見少主。”
劍閣大門處,高大的黑衣男子微微躬身,目光下垂,使至人們只能看到他飽滿的額頭與稜角分明的面部輪廓。
眾人很難去判斷眼前的男子帶給他們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如同一望無際的高山,如同橫亘天地的巨石,山高不可攀越,巨石滿布鋒芒,那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縱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眼前的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
而那群劍閣弟子們所不知道的是,就連活了整整四百多年的顧閑影,也無法看清這男子的深淺。男子的修為能力,早已超脫凡俗眼界,直上天地之間。
她面色複雜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彷彿看到了數百年前那日狂風驟雨的光景,她心中突突地跳着,這一瞬竟陡然生出一種想要拉着身側花離掉頭逃走的衝動。
只是這樣的衝動很快便被一桶冷水澆熄,她連這白羽劍宗都走不出去,還想要逃到何處呢。
顧閑影心中頓生無力之感,心胸之間卻突然彷彿開闊了許多。
就在人們心緒不寧各有所想之際,高大的黑影男子沒有起身,卻是再度喚道:“少主。”
方才人們還有所猶豫,但此時便再不可能聽錯了,眾人面面相覷,最後都愕然將目光落在了花離的身上。
黑衣男子的這句話,是對花離說的。
男子方才來的時候,天地大雨瀰漫,如今開口之間,不知為何天色卻驟然明朗起來,蒼穹撥雲見日,不過轉瞬之間,陰霾盡數消散,光明再回大地,男子終於也抬起頭來,漆黑沉寂的眼直直向花離看去。
花離輕輕踏前一步,卻未曾鬆開與顧閑影交握的手,只頷首低低應道:“平沙。”
高大男子咧了咧嘴,像是笑了,但森冷模樣卻讓在場眾人悚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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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震驚過後,人們總算是回過了神來,正值午時,人們坐在劍閣裏面用飯,高大男子自最初開口喚出花離的身份便再也沒有說過話,他如一塊石頭般立在那裏,卻又顯眼得讓人無法忽視。
倒是夏蘊膽子稍大不怕事,猶猶豫豫地湊了過去問:“哎大個子,你要不要也來吃點東西?”
高大男子面無表情看了夏蘊一眼,目中看不出任何波瀾,也沒有要挪動身子的意思。
夏蘊撓了撓頭,被這反應鬧得有些尷尬,最後只得“嘿嘿”一笑。後邊幾個劍閣弟子,包括葉歌在內,都情不自禁替夏蘊捏了把冷汗,只等夏蘊將話說完,葉歌便一把將人給拉了回來。
夏蘊不解地盯着葉歌,葉歌埋頭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好吃飯。”
“哦。”夏蘊無奈地夾了一筷子飯菜,只是仍忍不住扭頭看了立在大門處的高大男子一眼。
顧閑影也在看那人,原本花離和戚桐長老共同準備的飯菜,如今擺在面前卻是讓她難有胃口,她的記憶早就隨着這男子的出現而回到了數百年前,她怎麼都不會忘記眼前的這人,她還記得這人送花離來的時候,那一瞬冷漠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情緒去面對此人,也不知道此人這次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安的感覺在心頭不斷擴大,顧閑影卻不敢將其表露半分,只沉默地看了一眼身側的花離。
花離感受到顧閑影的視線回望一眼,終於對那男子道:“平沙,過來。”
此言一出,方才還彷彿石頭般一動不動的高大男子終於抬起了頭,大步來到眾人面前。
花離柔聲道:“坐下吃飯。”
這次平沙沒有動,他面上終於有了一絲可稱為表情的情緒,他皺眉道:“這不合規矩。”
“沒有關係的。”花離搖頭無奈道。
名為平沙的高大男子依然不肯再動,只立在花離的身側,像是一尊無情無感的雕像。
花離欲言又止,等了片刻到底仍是沒有說什麼,只是隨口吃了些東西便不再動筷,情緒是明顯可以看出的低落。這名高大男子彷彿毫無感覺,方才的幾句話之後便再次恢復了先前的沉冷模樣,他面上不見神色變化,在場眾人卻是各自顧忌。
雖然劍閣弟子們看不出眼前這個高大男子的深淺,但好歹在白羽劍宗待了如此長的時間,縱然沒有修為,本能還是有的,眼前這男子雖不出手,但卻誰都知道他的實力遠是他們所不能想像的,但就是這麼一個深不可測的高手,卻對花離言聽計從甚至如此恭敬,可見平日裏總是輕聲細語和顏悅色的花離前輩,身份必然極為可怕。
想到這裏,弟子們紛紛又將視線往花離投去,這次眼神與平時大不相同。
花離沒有注意到眾人的視線,他如今看來有些心不在焉,沒有等眾人沉默太久,他終於輕輕捏了捏顧閑影的手,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後轉身對身後的高大男子道:“平沙,我們說說話吧。”
他說完這話,最後看了顧閑影一眼,欲言又止之間終於回身往屋外走去。
高大的男子視線不曾在在場眾人身上停留片刻,緊隨着花離的腳步走向屋外,只留下滿堂沉默的眾人。
腳步聲漸行漸遠,窗外早已是雨過天晴,有映着地上水窪折射的流光照進劍閣當中,不平靜的晃動,正如同人們的心緒。顧閑影視線久久停在兩人離開的方向,這劍閣里剛走了一尊石人,頃刻間就又多了一尊石人。
宮巍和沈玉山兩名弟子最是茫然,忍不住同時拿手肘捅了捅話最多的夏蘊。
夏蘊夾在兩人中間,一邊肋下被捅一次,疼得險些被扔了手中的碗,他齜牙咧嘴地放下手中的東西,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才試探着問顧閑影道:“太師叔祖,那個人看着好厲害,他是來做什麼的?”
顧閑影沒應聲,看模樣有些心緒不寧。
眾弟子何嘗見過顧閑影這種模樣,頓時如臨大敵,夏蘊更是急得連忙道:“他不會是要來帶走花離前輩吧?”
夏蘊瞪大了眼睛,這話出口都還沒來得及再問下去,便見一個碩大的饅頭突然湊了過來,正塞進他的嘴裏,叫他再出不了聲。
葉歌塞完了饅頭,這才重新拿起自己的碗筷,冷冷淡淡說了一句:“你爹送你上白羽劍宗的時候,是不是挺高興的。”
這莫名的一句讓夏蘊頭腦莫名,他好不容易才咬掉嘴裏的饅頭,正要說話,忽覺味道不錯,於是多咬了一口,嘴裏包着饅頭含糊不清地道:“葉歌你怎麼知道?”
“送你上山他免得被你氣死。”葉歌毫不留情道,“能多活幾年,要我我也高興。”
夏蘊瞪眼看着葉歌,話到嘴邊卻又不敢跟人吵,最後還是慫了,“我這不是擔心嗎,現在這樣多好啊,萬一花離前輩走了,太師叔祖又變回原來的樣子怎麼辦?”
葉歌面無表情又塞了夏蘊一個饅頭。
他做完這些事情,終於道:“連我這副模樣你都能相信,花離前輩你怎麼反倒不信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抬頭,但誰都知道這話是說給顧閑影的。
夏蘊等人見葉歌用這種語氣跟顧閑影說話,忍不住都倒抽了一口涼氣,有些緊張地連忙望向顧閑影,做好了勸說的準備。
倒是顧閑影眼睫輕輕顫了顫,忽而無奈嘆笑了一聲,打破了自方才黑衣男子出現之後就一直存在的沉悶氣氛。
顧閑影站起身來,笑到:“你們先吃,我離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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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劍宗落了一天的雨,如今天朗氣清,小屋外的梨花樹吐露新芽,滿片皆青翠欲滴。
花離就站在梨樹之下,白衣廣袖,容顏秀逸,襯着微風拂葉,如一幅徐徐鋪陳的畫卷。
高大男子行至此處,見着這般景象,神色總算是舒展了些許,不再冷着一雙眉眼。但他並未沉默太久,站定之後,高大男子終於用沙啞的聲音開口道:“少主,你終於醒來了。”
花離迴轉身來,欲言又止間仍是道:“平沙,我在這裏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玳爺爺不用擔心,爹也不用擔心。”
平沙看模樣並未將花離這話當真,他搖頭沉聲道:“當初玳瑁替少主改變體質時候曾經說過,改變體質不是長久之事,少主縱然到了人世,每逢月圓幾日依然會化為鮫人之身,而在那之前少主體質不穩,必會牽動身體不適,少主每月都要忍受如此痛楚,那女子又可曾知曉?”
花離應是早料到平沙會有此一問,他搖頭無奈道:“這是我的選擇,阿閑不需要知道。”
平沙盯着花離,眉峰慢慢又擰了起來。花離依然是先前那番神情,少年模樣的花離總是神情柔軟,但這時候卻偏偏帶了些執拗。高大的黑衣男子總算是沒能夠繼續說下去,只上前將一個小小的瓷瓶遞到花離手中,恭敬道:“這是玳瑁要我帶來的,每月可讓少主少受些苦楚。”
花離接下東西,卻仍不放心的盯着平沙。
平沙縱然再有脾氣也不敢衝著花離而發,他垂目道:“平沙會在這裏呆上幾日,這是主人的吩咐。”
聽見平沙說出最後一局,花離知道自己無法左右,便也只得抿唇答應下來。
平沙抬頭看了看花離,神色是難掩的複雜,他再度直起身來,轉身往梨花林另一側走去,走出不過幾步,便見到了正站在樹后的某個身影。
顧閑影看着迎面走來的平沙,面色微有些蒼白,不是因為眼前這人的凌人氣勢,而是因為方才兩人的對話。
她甚至可以知曉,那些話是平沙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困着花離在此,卻連對方所忍受的苦楚皆不知情。
顧閑影心緒不寧,縱有千般言語也說不出口,平沙緊盯着顧閑影,高大的男子身形如山,氣勢也如山,緩緩對顧閑影吐出兩字,終於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