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遊
此後的一段時間,我與學校的傢伙們幾乎斷了聯繫,連雨傘都很少聯繫。6月底,我背上背包,用自己掙的稿費出外走了一段時間。我先是在河北省轉,在淶水縣一個叫西洛平的地方住了幾天,那兒的天很藍;後來又到淶源縣一個叫南平的小山村落腳——在那兒,我看到了真正的長城:卓然不群,破爛不堪。在長城的箭樓里,我竟然發現了牧羊人的柴火和鍋碗瓢盆,據說那些牧羊人把羊趕上來之後往往在這兒吃飯休息;我走到長城腳下的人家裏,他們都很窮。看看他們的生活,你才能想像修築長城的意義和困難——他們在生產力如此低下的地方建造了這樣卓然不群的建築,真是太了不起了。在那兒,我第一次相信長城是人類工程史上的奇迹,或者說,是勞民傷財的奇迹。有一天,我在玉米田裏迷路了。我站在山上的時候,很清楚地看到正北方有個村子,下山之後,我打算穿過一片很大的玉米田到達那裏。可是,我在玉米田裏走了將近一個小時還是沒有出去,當時天色已晚,黃昏將盡,我很害怕,以為自己迷路了。絕望之下我慌不擇路,踩倒了好多玉米,當我連滾帶爬地衝出玉米田的時候,正好碰上一個放牛歸來的老農。我往身後看了一眼,全是倒地不起的玉米;我再看看那老農,他卻咧開大嘴,沖我笑起來。——當時他還對我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懂。我問他村子在哪兒?他說跟他走就對了,我就跟着他進了村子,那天晚上我在他家過的夜,和他的老婆孩子擠在一個大通炕上。那天跟着他回村子的路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我很奇怪,為什麼在城市裏,生活好好的我會那麼害怕呢?為什麼有那麼多令我心裏憔悴的事?我那些不安全感,那些被上帝愚弄的感覺都是怎麼來的?我忽然意識到——對人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尊嚴、審美、意志、品德和社會責任感;最重要的東西是吃飯、群居、有睡覺用的床。這就是我的游感。因為是一個人出門流浪,所以我的話越來越少。走在路上可以連着幾天不說一句話,也不和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交流,我自己走自己的,有時候拍點兒照片,問問路。說話的最好機會就是買車票的時候對人家說:“一張,到XX……”從河北省出來,我鑽進太行山,國道上全是超載的運煤卡車,路面被煤渣搞得特別黑;再後來,我進了山西省,那兒的天是灰色的——哪兒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全是煤的顏色。我住最便宜的旅店,吃熱量最高又最廉價的食物,當我兜里的錢只剩下不到40元時,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回去了。那天是2000年7月9日,高考的最後一天。老實講,出去的這段時間我變得有點兒神經質,像個野人,完全沒有時間概念。我回到北京,在西客站附近的一個長途客運站下車,走到西三環上,在那兒等300路,坐上回家。在公共汽車上,售票員讓我買票,我翻遍全身上下的衣兜,只找出5毛錢。我當時背着大號的軍用背包,衣衫骯髒,面有菜色,頭髮里還泛出令人作嘔的怪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確實想個有意賴帳的傢伙。我告訴售票員說,我是北師大的學生,出去旅遊,錢包讓人偷了,現在身上只有5毛錢。那售票員讓我出示學生證,而我根本沒帶學生證出門!我在書包里找了半天,最後找出我的相機,用這個證明我是個體面的城裏人,不會為了省一塊錢而故意跟她賴帳。你都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麼羞愧,我想我這個城裏人怎麼這樣啊?那些老鄉們說城裏人的壞話真是沒錯。我還不如跳下車去走回家。回到家裏,我洗了澡,吃了東西。我媽告訴我:有個女孩從一星期前開始,每天打電話來找你,問她是誰也不說。我這才想起來,這幾天微微應該高考了。我關了房門,給微微打電話,是微微的媽媽接的。她告訴我,微微去考英語了,等一下她還要去學校接微微回家。我說了幾句客套話,問了問微微的準備情況等等。阿姨告訴我,微微準備得很充分,“可是,”阿姨說:“她最近精神狀態不太好,我和她談了好幾次,她都不聽,我擔心她會受影響……她這幾天還找過你,你不在是么?”我說是,我去外地了。“齊天,如果她再給你打電話,你能不能幫阿姨勸勸微微?”我說當然,我會好好勸她的。後來,阿姨還問我和微微的關係到底如何?問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微微?我拿着電話,羞愧無比,我覺得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下午,我打電話給微微,問她考得怎麼樣?微微冷冷地說:還成吧。我問了問她考試的細節,都是像“作文題難不難”這一類不咸不淡的問題。後來微微說:“還有事么?沒事我睡了。”“你前幾天打電話給我了?”“打了。”“什麼事。”“沒什麼事,心裏堵得慌,想找人說話。”“找到人了么?”“你管得着么!”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怎麼了。”“你說什麼?”“我問你怎麼回事。”“你問我怎麼回事?”微微反問我。“對。”“你對不起我你知道么!”“好吧,算我考慮不周,在你想找人說話的時候溜之大吉,我對不起你,可是你也不至於這樣!”“哪樣?你對不起我,我不想原諒你,就這樣!這怎麼了,有錯么?!”“我現在不和你說,你冷靜冷靜罷。”“沒什麼好說的,再見!”微微掛了電話,從此再沒打來。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第五天都沒有。我也想過給微微打,找她好好聊聊。有時候,我一天之內幾次拿起電話,每次猶豫再三之後都會把電話再放回去。我在家裏干各種可以乾的事情,每當電話響起,我就衝過去接,但是每次都不是微微。事實上,高考結束之後,再沒有人見過微微,朋友之間的聚會,她一次也沒有參加過。微微,她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