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月亮(3)
直到某一天,校園裏一個有蛙鳴的夏日夜晚,我們一次比較有意義的長談中,他通知我,雖然實踐範疇作為科學工作者,他堅持唯物論,相信科學;但是,本質上,他是個不可知論者。他跟我談到量子力學,宇宙和人類歷史以及該死的哥德爾定理——該死是我的看法。原來這個世界以及我們的存在並不是確定的,不過是個概率分佈;原來根本分不清真偽,甚至沒有“非”的定義,任何一個我們信奉的、賴以生活的定理都是不完備的;未來不是給定的未來,而是一種“構造”(天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還說到哲學——他讀研以前,我尚在中學,有幾年只憑書信交流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開始讀起西哲——這原是他成為準科學工作者之前不屑的;那時候他認為研究現象就夠了,哲學只會是聰明人糊塗。他推薦我看加繆的小說——比如《局外人》,既然我不會去讀純理論書。我抬抬眉毛,做了個“老天”的表情。我知道加繆說自殺是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這話讓人一聽就鬱悶——然後他說算了,別費事看了。他又第一千遍講起他那個跳樓的導師,可和每次一樣,和校方一樣,對這位中年有為的教授為何輕生語焉不詳、諱莫如深。最後,在我疲倦的覺得大腦吸收不了更多信息時,他看着我說:“你什麼都沒經過,看得少,我說的你還不明白。”我一直是他的好學生,況且我長大了,這一次,我聽得比以前好多次更明白。是的,我長大了,不會再把他語氣里的無所不知、滄桑和厭世——好像有那麼一點——太當回事。男人就是這樣的,尤其是他這種。總想顯得比別人能。其實我都明白,我不說,不讓他知道我有多明白。想到這,我狡黠的笑了。十九歲的月亮……我想我現在對他那時候的話更明白一點了,後來我也對一兩個朋友發表過類似的宏論;可是他大概又update4了,至於怎樣變的,他不說了。我想問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問以致忘了。我就眼看着他向著一團霧氣滑去。身邊人數了數盒子裏的錢幣,大個的撿進了口袋,其他的硬幣在手中轉了一圈,叮叮咚咚投回去,又倒出來。“嗨,雖然下班了,我還想問問——你有零錢嗎?”我拍拍口袋聳聳肩,“沒,我是個很窮很窮的學生。”我笑了。從沒和乞丐搭過腔呢,在國內也沒有。“噢。”好像也不失望。我突然想和他說說話,我好像好久都沒和人好好說說話了。陌生人?男子?外國人?乞丐?我們之間有很多溝壑,可是和我一個大院長大,認識同一類人,做過差不多的事,進了一間大學又到了一個國家的人,我跟他還有什麼好說呢?你念過多少書?你是本州人嗎?你有兄弟姐妹嗎?為什麼到這裏?又要去哪裏?你會在地鐵口吹口琴嗎?你晚上有地方睡嗎?是不是政府的那種市民廣場旁的房子?你會不會也在街心花園和流浪的姑娘聊天?——啊,你有過女朋友吧?……可是我什麼也說不出,看着他掏出一把小刀,細細的修着錫皮盒的邊緣。一把黑柄的刀,刀刃比手指稍長,似乎很鋒利——也可能錫皮不經削,輕輕一下,一圈就掉下來。已經很平滑了,他卻還不滿意,盒子在他手中短了一截。看來他並不期望盒子有一天盛很多很多的錢啊。我看得太久、太直接了吧,超過了禮貌的界限。幸虧他並不注意我。還是想不出如何開始對話,算了,我又掏出小說,雖然光線不太亮了。記不住看到哪了。男主角流浪天涯,僅能吃飽,看不到改變生活的希望,卻滿足;女主角目標明確——嫁人,嫁一個願意娶她的人,卻一肚子困惑。這樣的對話,放之四海,各個種族,職業,性別、年齡的兩個人之間都能寫成一本書。活着、幸福、未來……一千個花園能有上萬個版本的對話,可說來說去,也差不多,不是嗎?有些人就是這樣執著於繁瑣的細節,執著於活着,如何活着以及為什麼活着;還有些人,什麼都看透了淡了,揮揮手不說了。以前以為看透很難,得經過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可不。我就覺得我比我爸看得透。可他過得比我有滋味。我羨慕他有文革抄家、下鄉、做幫運工、30歲背着我寫論文的苦難史,這使他的奮鬥有了參照,有了意義。時代的浩劫分散了他的心思,使他一生為一個個細節殫精竭力;社會的不公使他可以怨天尤人,而不用歸罪自己,更不用思考什麼形而上。我覺得老爸有時候很天真,50多的人了,沒有一輪分房他不氣——自己有了三居室還替人不平。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意外的,貪污**、黨同伐異都是社會的必然。我不相信任何人類足跡所到之處有絕對的公正、民主、平等、自由,我只相信自己。其實只有自己才是我真正懷疑的。活了二十幾年才發現我所作的選擇都不是選擇,只是憑藉慣性,一步步,走到今天。現在驅使我選擇的慣性力量越來越小——所謂有了自由——我好像得自己生髮出點力;可讓我接着滑的社會慣性越來越大。我沒理由不,我找不出更好的路徑,我其實別的什麼都沒嘗試過;如果達不到應該的那個高度,我只能怪自己。可是我“自己”真的在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