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說的愛情(四)
在我執政的二十年裏,哈默默人由一千多多人迅速繁殖到一百萬,恢復了鼎盛時期的人口。糧食豐饒,土地肥沃。我和所有哈默默人牢牢銘記着撒瑪拉杜塔的受難,為了他們的女神,我的愛人,我們瘋狂地吃苦。我們的興盛,我們的奮鬥,都因着恥辱與仇恨。
我着重發展軍事。亡國最重要的教訓,是要牢牢握緊政權軍權。服從是治國第一要事。因此我收起了憂鬱與微笑,始終在威嚴與懲罰中治理着哈默默族。哈默默人的軍隊也因此格外驍勇善戰。他們的姿勢,表情與愛恨,完全一樣,對我言聽計從。他們擁有着西域人典型的強壯體魄和暴烈的性格,還有令人驚愕的胃口。一個士兵每頓飯便要吃去半頭公豬。樞麗的養殖業因此格外發達,牲口甚至比糧食更為重要。
我重修了樞麗的城門,使它能與薩西媲美,我擴寬了樞麗的街道,建造了堅固而美麗的各種建築。哈默默人終於從飢餓與自卑中走了出來。音樂家出現了,畫家出現了,愛情也重新從生育的泥潭中走出,恢復了它聖潔的原貌。
此刻離開薩西已22年。我日益蒼老。但我始終相信能在有生之年重新回到撒瑪拉杜塔的身邊,重新奪回被瓦祖撒人搶走的政權。瓦祖撒人,我的軍隊會把你們剁成肉泥的!
在日復一日的操練中,哈默默人擁有了鋼鐵般的軍隊。復仇的時機漸漸成熟了。
為這次復仇,我派一隊人馬化裝成瑪朵藍國百姓的模樣,到薩西探聽虛實。半年後他們返回了。從他們口中得知,瓦祖撒人的鐵血政策使人民痛不聊生,所有與快樂有關的活動均被禁止。而那些瓦祖撒人卻在淫慾與美酒中整日尋歡作樂。撒瑪拉杜塔的名聲到處可聞。據說這位美貌絕倫的王后在經過了二十多年的摧殘后仍然姿色未改,與當年一樣迷人。瓦祖撒人被這個人兒迷住了。同時,飢餓與病痛正在吞噬着舉國人民,暴動隨時都會發生。
我欣喜萬分,暴君的**使我獲得道義的支持,人民的苦痛又給了我征戰的理由。這場戰爭必定會勝利的。撒瑪拉杜塔,迷人的撒瑪拉杜塔,等着我吧。
經過一年的籌劃,我帶領哈默默人正式踏上了進攻瓦祖撒人的道路。在仇恨的鼓動下,軍隊只用半個月的時間就到達了薩西。如我所料,根本不費力氣就拿下了薩西,隨即光復了整個瑪朵藍國。人民在苦難中回憶起了我,思念起那些香盒與銅鏡,他們與哈默默人一道推翻了瓦祖撒人的政權,搶回了撒瑪拉杜塔。瓦祖撒人拖着被淫慾搞壞的身子倉皇出逃,與我當年不同,他們臨走時沒有換上粗布的衣裳,沒有帶上樞麗的蠟燭,並且不會再回來了。
我重新見到了撒瑪拉杜塔,她仍然如二十年前一般迷人,並且更加嫵媚。她穿着艷麗的服裝,與我在樞麗見到她時完全一樣。她的眼神還是那麼攝人,宛如我決定離開床鋪時她注視我的模樣,也如同我從薩西出逃時她目送我的那樣。哈默默人與瑪朵藍人一齊在城樓下歡呼着,哈默默人要見他們的女神,而瑪朵藍人要見他們的國王。
我挽起撒瑪拉杜塔的手,準備與她一同走上城樓。我注視着她迷離的雙眼,以為攥緊了勝利的皮鞭。然而撒瑪拉杜塔卻不看我,只淡淡說,我不求與你一起生,但求一起死。
我與撒瑪拉杜塔站在城樓上,等待着潮水般的崇拜。然而歡呼聲瞬間停止了。沉默在空氣中發酵着,我隱隱感到了巨大的仇恨。
人群中爆發出響徹天宇的咆哮聲,哈默默人與瑪朵藍人飛濺着唾液,似乎在漫罵著我與撒瑪拉杜塔。我完全糊塗了,他們的歡呼怎麼突然變成了憤怒?!
他們用不同的語言漫罵著,我完全聽不清他們要做什麼。我和撒瑪拉杜塔一齊揮動着手臂,咆哮聲漸漸小了。我用瑪朵藍語與哈默默語詢問他們,為何不歡呼,只咆哮?
人群重新開始混亂起來,我陷入了混沌,便轉而詢問身邊的隨從。留守城樓的薩西衛士告訴我,舉國的老百姓都想鋤掉撒瑪拉杜塔。正是撒瑪拉杜塔讓他們亡了國。我爭辯道,那不是因為撒瑪拉杜塔,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不節制的**啊。衛士回答,他們以為是你與撒瑪拉杜塔的縱慾才引發了男色與女色的盛行,薩西城因此而覆滅。而瓦祖撒人在撒瑪拉杜塔的誘惑下也亡了國,他們認定撒瑪拉杜塔永恆不變的美貌是亡國的象徵。只要不殺她,他們會重新亡國的。
我瑟瑟發抖,憤怒與恐懼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房。這些忘恩負義,沒有記憶的國人,他們完全不記得,我曾經為他們所做出的犧牲與讓步。他們沉浸在香盒,銅鏡與美色中時,我對他們束手無策,而如今他們竟把這一切全都怪罪於撒瑪拉杜塔!
我該怎麼辦?一個我最愛的女人,一個完美的女人,竟然成為我的臣民的公敵。我回憶着與撒瑪拉杜塔的溫存與愛,仔細琢磨着這份註定要承受苦難的愛情。
也許他們也是對的。我違心地想着。我沉浸在撒瑪拉杜塔的身體之中實在太久,以至於離開床鋪的時候完全忘記了治國的謀略。亡國與我的縱慾不無關係。而且瓦祖撒人在撒瑪拉杜塔的誘惑下重新亡國不又是一次證明么。儘管這第二次亡國完全是為了我的回歸,但我又如何向那潮水般的仇恨解釋這一切?
我凝望着撒瑪拉杜塔,她似乎早已預料到了,格外鎮靜。我擔心失去這個永恆的女人。這個美貌與鎮定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女人。
當我正在仇恨與懊悔中掙扎時,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擊打。我轉過頭,看到一位憤怒的哈默默人沖我漫罵著,揚言要殺了我。我驚愕至極,向他怒吼:
我是你們的恩人!為什麼殺我?!
他用更大的音量咆哮:如果沒有你,我們根本不會失去撒瑪拉杜塔,我們根本不會經歷這麼多的坎坷與艱辛。你搶走撒瑪拉杜塔的罪惡我們一直銘記在心,你無休止的淫慾徹底玷污了撒瑪拉杜塔!我們服從你,僅僅是為了搶回我們的女神。如今,我們的願望實現了,瓦祖撒人被我們打垮,而你,就是我們最後一個敵人!
我徹底陷入了恐懼與孤獨。城樓下的人群仍然在怒吼着,他們不同的憤怒融合在一起,發出駭人的巨響。瑪朵藍人擁護我的回歸,並想殺了撒瑪拉杜塔,而哈默默人在重新得到女神后,決意要殺掉那個曾經搶走他們女神的人。而讓我崩潰的是,我與撒瑪拉杜塔已經深深地相愛了。
兩種愛與恨緊緊交織着。一種愛是另一種恨的原因,而另一種愛則是這一種恨的理由。並且,這兩種愛恨在那些床鋪上醞釀了這麼久,沉澱了這麼深,誰也無法平息這暴風雨般的激情了。
這不是悲劇,而是巨大的嘲諷。一種幻滅感與幽默感在我心頭沉浮着。不知為什麼,我竟然大聲笑起來,彷彿可以與撒瑪拉杜塔永遠呆在一起了。
撒瑪拉杜塔仍然那麼鎮定,一切似乎都不曾發生過。對了,她說過,我不求與你一起生,但求一起死。這個精靈,她永遠都知道要發生些什麼。難道她想與我一齊赴死嗎?
我猛然想起了什麼,衝到撒瑪拉杜塔的腳下,而她還是那麼笑着。她開口了。
在你搶走我的那一瞬間,我便知道離不開你了。我是哈默默人的女神,在經歷了這場磨難后,即便失去我他們也會生存下去的,我僅僅是一個象徵。而我導演這二十多年的故事,僅僅為了能與你永遠一起。請原諒我用了這麼長時間,製造了這麼多劫難,但終於還是實現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換回了永恆。你不覺得幸福么?
我說不出話來。這一切原來她早就看透,而所有的人,僅僅是她的演員。不過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她與我的愛情么?我釋然了。
她牽起我的手,在漫罵與咆哮中和我靜靜走入後宮。在那個與她曾經度過了無數個**之夜的床鋪旁,她與我停住了步子。床邊放着早已準備好的美酒。
我和她坐在床頭靜靜看着對方。她盛滿了酒,敬我一杯。我明白了她的意圖,拿出紙筆,寫下了王位繼承人的名稱,算做對這個世界最後的交代。
我接過她的酒,慢慢喝了下去,她拿起另一杯,微笑着飲下。我們靜靜地看着對方,笑着,等待着毒酒發揮它的作用。
門外的咆哮聲依然,而這一切,已與撒瑪拉杜塔和我無關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和一次死亡,我們得到了永恆。幸福么?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次,撒瑪拉杜塔絕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失去她了。
我問她,你到底愛不愛我,她笑着不說話,我追問,她仍然不說話。
我再一次問她,她含笑而死。
我突然想起,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她並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她到底愛不愛我?我突然緊張起來。可如果她不愛我,又如何解釋那二十多年的等待與溫柔?
然而,比這個問題更惱人的是,那毒酒為何遲遲不發揮作用?
難道我喝的那一杯不是毒酒?
一切都晚了。從窗戶,從門外瞬間擠進了無數的哈默默人。他們拿着鋒利的刀,比肉案旁的刀還要鋒利,並且,他們看到了死去的女神撒瑪拉杜塔。
而我,只能靜靜等待着這遲到了二十年的屠戮。困惑,並且傷心,但並不驚訝。
我喝的那一杯並不是毒酒,看來撒瑪拉杜塔決意要用這種方法使我永恆了。
她為何賜予我這分別的永恆?
或者那二十年的愛情不過是另一種仇恨?
我的憂鬱症複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