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說的愛情(三)

不可言說的愛情(三)

我決定依着撒瑪拉杜塔的請求去樞麗。決定離開的那個晚上,那些樞麗的燭火不斷搖弋,彷彿翩翩歌女。我相信撒瑪拉杜塔對我臨走時許下的祝願:你會重新回來的。

因着她的預言,我上路了。樞麗在我國的邊界,盛產蠟燭。在此之前,我曾經兩度來過這裏。一次征戰,一次收穫了撒瑪拉杜塔。樞麗歸哈默默人所有。哈默默人是個富饒的民族,樞麗和撒瑪拉杜塔的美麗一樣迷人。

然而在我到達的那天,卻立刻被樞麗的荒涼與蕭索扼住了脖子。傳說中的城市空空蕩蕩,周圍十幾里都沒有人煙。我形影相弔走了很久,才隱隱看到破爛的牌坊。不,那不是牌坊,那是城門。可那哪是城門啊。與薩西相比,樞麗的城門委瑣如垃圾。我矗立於空曠的大街之中,周圍全是墳墓一樣靜謐的沙丘。

樞麗的繁華哪裏去了?那些迷人的姑娘和強壯的男人消失了嗎?為什麼?與我有關嗎?

這裏彷彿是專為我而建的,如地獄般空曠。我遲遲不敢住下來。惱人的寂寞纏繞着我,不斷吞噬我越來越少的耐心與愛。我無數次走到樞麗的城門前,卻無數次離開。轉悠了幾日又回到原地。我又能去哪裏呢。周圍是絕望的路,滾燙的沙漠直通向遙遠的天際,你不會知道它們能把你帶到哪裏。我的憂鬱症因此更加厲害了。

在很多次面對樞麗的城門后,我決定住下來了。我隱隱覺得樞麗的興衰隱喻着我的命運。我的興盛與衰落不與這樞麗一樣么。並且除此我無處可逃。我總不會再去薩西吧。

一住就住了一年。我在日日的勞作與沉默中體味到神秘,空曠與靜寂,憂鬱症也漸漸不治而愈。這一年裏,我始終是一個人生活,沒有見過一個哈默默人。我不知他們的去向,他們全都在遼闊的大地上任意生死着。

在離開薩西兩年後的某一天,我從慵懶的床上起來,沿着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街道散步。一條黝黑的影子慢慢拉長到我的腳下。我抬頭一看,只見一位酷似撒瑪拉杜塔的女人正在狠狠注視着我,那眼神,那姿勢,簡直一模一樣。我和她互相看着,一動不動。突然那女子衝天打了幾個嘹亮的口哨,從各個角落裏一下子冒出了無數的哈默默人,他們牢牢把我圍住,憤怒地漫罵著。我利用從撒瑪拉杜塔那裏學來的哈默默語與他們爭辯,然而無濟於事。他們罵我搶走了他們的女神,使他們從此衰敗,無家可歸,人口從一百萬降到了一千,面臨絕種的威脅。

原來撒瑪拉杜塔是他們的女神!而這一點,她從來沒對我說過。如此,我再怎麼爭辯呢?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罪名懵倒了,我無意中毀滅了整個哈默默人。

他們舉起我,沿着蕭瑟的街道,急切地跑着,向著一個我不知道的方向。他們叫囂要把我剁成肉泥,以祭奠撒瑪拉杜塔。我絕望地緊閉眼睛。撒瑪拉杜塔的身影陡然高大起來。一個女神與愛人的混合形象使我困惑,而她的愛情正是我死亡的理由。我似乎明白了撒瑪拉杜塔為何對我那般柔情,她試圖通過讓我沉淪而亡國,既而在我逃跑時央求我去樞麗,真是絕妙的復仇計劃。她那句費解的話,現在不是很容易理解了么:你我會重新分開,你回不來,我也回不去。在每次魚水之歡之後,她竟然都念叨着消滅我的咒語!

哈默默人興奮地抬着我,向遠處走去。我真正絕望了。也許死亡是應該的吧。不過又怎樣解釋她臨走時的那句話呢:你會重新回來的。也許,也許我還有活的可能?不,不,一切都晚了。也許,她的意思是指我的靈魂吧。

我的絕望與哈默默人嘹亮的歡呼聲交融着,他們以為只要燒掉了我,哈默默人會恢復興旺的。我佔據着他們的女神,只要我死去,他們將重新擁有至高的輝煌。

我遠遠看到那些鋒利的刀,正在陽光下驕傲地閃耀着。他們把我放到充滿腥味的肉案上,得意至極。而我又能怎樣呢。淪為公敵的我,或許連一死都無法洗清罪孽。

我將這種懲罰歸罪於我的亡國,而與撒瑪拉杜塔無關。這樣我會死得心安理得一點。然而撒瑪拉杜塔不正是亡國的原因之一么。我被千奇百怪的想法纏繞着,愛與恨的邊界不再那麼清晰。在我試圖用各種方法平息心中的幻滅感的同時,哈默默人舉行了盛大的祭祀,擦亮了刀鋒,斟滿了美酒,準備迎接那失落已久的驕傲。

在那鋒利的刀刃落在我脖頸之前,一位蒼老的哈默默人俯身下來,用虔誠並且傲慢地聲音問我,臨死有什麼要說的。我想了很久,用哈默默語回答:希望在我死後,你們能救回撒瑪拉杜塔。此刻她正在飽受瓦祖撒人的蹂躪。

這句話彷彿神奇的咒語,所有的喧囂頓時停了下來。哈默默人面面相覷。連那強壯的劊子手都驚呆了。

蒼老的哈默默人回過身,用悲痛的聲音宣佈:哈默默的苦難並沒有終結。殺了我並不能解救他們悲慘的命運。

沉默的人群發出了第一聲哭泣。這聲音開始彷彿雨點,後來就彙集成龐大而猛烈的暴風驟雨,震撼着沙丘與空蕩的街道。劊子手放下了野蠻的大刀,俯在骯髒的肉案上痛哭。我因自己的獲救而慶幸,也因撒瑪拉杜塔的受難而悲痛。我的淚水滾落在肉案與大刀上,宛如樞麗的燭火一般凄迷。

我在哈默默人的哭聲中度過了三天。悲痛打垮了這個民族,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希望。強烈的幻滅感籠罩在樞麗的上空,成為哈默默人滅亡的先兆。

我眼看着哈默默人日益困頓下去而束手無策。亡國之恨,撒瑪拉杜塔的美麗,哈默默人的衰敗,以及我不可知的命運,一齊摧殘着我行將終結的生命。

就在我絕望到頂點的那些日子裏,撒瑪拉杜塔的身影重新出現了。她站在樞麗悲慘的街道上,默默對我說,你會重新回來的。

是夢?我無法確定。在我撲向撒瑪拉杜塔的一瞬間,她又消失了。你會重新回來的。我盤旋在這如咒語般的預言中,似乎嗅到了希望的氣味。這句話重新發揮了在我決定去樞麗時的魔力,從死的邊緣拉回了我。這是哈默默人的女神對我的囑託,也是我的愛人對我的渴望。必須要重振哈默默人。這樣的信念開始生長,並且牢牢駐紮在我的生命里。如果我能夠重振哈默默族,並且打敗瓦祖撒人,不但會重新得到撒瑪拉杜塔,重新得到失去已久的愛情,而且能夠重建薩西,光復瑪朵藍國,趕跑那些虛偽的禁慾者們。哈默默人會因此而復興,煥發與撒瑪拉杜塔一樣的美麗。

這個念頭不斷生長,壯大,以至於我對哈默默人的悲痛充耳不聞,這使得他們以為,我正在逃離虎口與幸災樂禍的情緒中興奮着。那位蒼老的哈默默人注意到了我的興奮,用濃重的哈默默語對我說,你的興奮,玷污了撒瑪拉杜塔的純潔。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我向老人解釋着。瓦祖撒人此刻正在蹂躪你們的女神,我的愛人,我忍受着亡國之恨與喪妻之痛,在悲痛的河水中煎熬,我不會興奮。我只是以為,如果你們因此而一蹶不振,你們將永遠失去撒瑪拉杜塔女神,我也將失去我的愛人。你們應該振作,應該搶回撒瑪拉杜塔,重振哈默默民族。

蒼老的哈默默人驚訝地看着我,張大的嘴巴里,幾顆殘存的齲齒髮散着淡淡的臭味。他不斷地流着渾濁的淚水,彷彿看到了女神撒瑪拉杜塔。他回頭看着那些仍舊在悲痛中掙扎的人們,默默來到肉案邊,舉起鋒利的刀,發出了巨大的哀號。不,不是哀號,那種瘋狂里還有狂喜的痕迹。

人們迅速地聚集在老人身邊。老人扭動着蒼老的身子,指着我對所有哈默默人說:讓他做你們的王吧。說罷他舉起那把曾經準備殺我的刀,割斷了脖頸。

接下來的事情如我所料,在驚愕與更大的悲痛中,人們在百般不情願中選舉我為王,以接替這位老人的死。據他們說,這位老人執政已經六十年。而今天我將全權替代他的位置,成為哈默默人的領袖。

你會重新回來的。是的,撒瑪拉杜塔,我已經成為哈默默人的王,我一定會重新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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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門下走狗大聯盟――一群特立獨行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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