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說的愛情(二)

不可言說的愛情(二)

然而這場戰爭還未真正開始,敵國便已大舉入侵。那些長矛與箭飛散在薩西的城樓,香盒與鏡子上,靜靜絞殺了貪慾的美。人民以及戰士早習慣了床和香脂,面對飛翔的箭面面相覷。我知亡國無疑,便靜靜離開了城樓,在後宮的的靜謐中患上了憂鬱症。

現在看來,那時的痛苦真不算什麼,比起樞麗的沙礫,比起那即將落在我脖頸上的鋒利的刀,它們微不足道。不過對於當時那個沒有亡過國的我來說,卻絲毫無力抵抗瓦祖撒人的進攻。他們只用五百人的隊伍就征服了我,以及我的臣子百姓。我們不知抵抗為何物。在薩西失陷的那一天,誰都沒有說話,香氣氤氳之中,一億人凝望着高大的城樓,彷彿鏡子般沉默。他們反射着我投向他們的無力的譴責,並把這些譴責原封不動地彈回給我。

黃昏的光從後院射來,整個後宮沉靜而洗鍊。我望着昔日的宮女,撒瑪拉杜塔也在其中,此時我已經離開她的身體很久了。淚水靜靜在她們塗滿香脂的臉上畫出縱橫的紋路,彷彿抽象畫。她們永遠不能與我再享魚水之樂了。她們的主子已經換了,那些強壯的瓦祖撒人又會拿着她們的身軀與汗水畫出怎樣的歷史呢?

瓦祖撒人派士兵傳來口信,說一個時辰后便能拿下整個薩西。我相信。瓦祖撒人還說,我亡了瑪朵藍國乃是因為與民同樂,不諳做國君的技巧。

我不等瓦祖撒人前來,便準備悄悄離開皇宮。撒瑪拉杜塔覺察到了,她似乎早預料到這一天,便鎮靜地對我說,當你忍受不了的時候,就去樞麗吧。相信我,你會重新回來的。她幫我換上粗布的衣裳,我撫摩着她的手一言不發。許久,我慢慢離開,順手帶走了那些憂鬱的樞麗蠟燭。在離去的一個個瞬間裏,我清晰地感覺到宮女與人民投在我后脊樑上灼熱的目光。

從此我帶着疾病四處逃難,憂鬱使得我容顏倍受摧殘,足有一年的時間我始終在薩西的周圍繞圈子。然而一年的沉默並沒有瓦解我對宮女,香盒與銅鏡的懷念。

一年後我重新踏進了薩西的城門,然而我不擔心被發現。一年的苦難與抑鬱徹底毀滅了我的容顏。我掉光了全部的牙齒,頭髮三尺多長,皺紋彷彿刀疤一般深刻。

薩西變了,我拖着長長的衣服的后擺,在薩西的大街小巷徜徉,細細品味着那綿長的失落與酸楚。香盒與銅鏡都不見了,瓦祖撒人需要的是力量與仇恨,他們用暴力重新整合了整個民族。從滿街的禁欲主義者臉上,絲毫讀不出一年之前的慵懶與曖昧。那宛如刀刻的千篇一律的臉上,寫滿了仇恨與服從。

在憂鬱症混合著懷念,悔恨一齊折磨我的同時,瓦祖撒人的政府正在以全國人民的名義通緝我,到處是我的畫像,畫像中的我抑鬱至極。畫像下面寫着:

雷**,男,32歲,前朝國君。自攻下薩西以來便流落人間,鼠竄四處,無人知其下落。為殺國賊,平民憤,特出此通緝令,凡抓到此人者,有重賞,必讓你爽,爽,爽!凡包藏此人被發現,殺,殺,殺!!

瓦祖撒王宣

可是,他們永遠抓不到我了。通緝令上的畫像還是一年前的我,與現在相比,簡直天壤差別。我茫然地在薩西四處晃悠,看着那些曾經崇拜過我的市民對着畫像咬牙切齒。每一個通緝令下方都擠着密密的人群,而我就夾擠在他們中間,一齊看着牆上那個陰鬱的畫像。只不過人們都在議論,而我始終沉默。

我的憂鬱症啊,像熱帶的魚一樣永不停息,蔓延在薩西的空氣里,瑪朵藍國的大地上,而人們不會感覺到。他們仇恨地看着那些畫像,並幻想着豐厚的賞賜。而那畫像的原人正在他們身邊寂寞着,發散着他日益嚴重的憂鬱症。他們早已忘卻了那個牆上的醜陋的男人曾經帶給過他們的香盒,銅鏡,與肉慾的歡樂。

憂鬱症帶給我寂寞,悔恨,與冷漠。我甚至幻想自己能夠被認出,那樣我的憂鬱症也許會好些,至少我不會再寂寞,我的悔恨會應遭到懲罰而稍稍緩解,冷漠的情緒也會因眾人憤怒的目光而融化。但沒有人相信我曾經是個國君。他們連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我的失落感厚厚地鋪滿整個薩西,被舉國的人們踐踏。我不但無法找回一年的一絲榮耀,連人們的一絲仇恨,一眼正視都無緣消受。人們在極權的壓迫徹底忘記我了。也許是不敢記住我吧。

我該怎麼辦?面對成群的羔羊們,一種凄涼的感覺瞬間滑過我的頭皮,如鬼魅的手撫弄一般。薩西的人群擁擠着,我站在這些木偶中間,怎麼也看不到瓦祖撒人,他們也許都在皇宮中享樂吧。我有幾次看到薩西的城門樓上不經意垂下的衣寰,聞到隱隱的香氣。那或許是撒瑪拉杜塔的衣裳。我的憂鬱症因着這些昔日的夢更加嚴重了。當瓦祖撒人們與宮女的衣裙又一次地飄落在城門樓上時,我瞬間明白了瓦祖撒人託人帶給我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原來仇恨與愛欲只能配我擁有,對於臣民,惟有服從才是第一重要的。

那些古書欺騙了我。可如今我已回天乏術了。而更緊迫的問題隨之而來。我應在何處安身?我既已失去了再度稱王的可能,保存性命才最要緊。然而整個國家從上到下,都沒有我的安身之處。薩西四處的沙礫呼嘯着飛散,打在臉上生疼。我期望被發現,被投入大牢,那或許還能賜予我固定的居所,哪怕是死亡。可誰都沒有認出我。他們不願聽一個蒼老而醜陋的人的解釋,放棄着一次又一次領賞的機會。他們只相信那些畫像。

我失望至極,一步一哭地離開了薩西,甚至離開了那個令人心碎的瑪朵藍國,那個寄存我愛戀,仇恨與毀滅的地方。我在荒野與山水的交替中跋涉着,並不知方向。彷彿宇宙初生般混沌。痛苦與孤獨模糊起來,我只是襁褓中的嬰孩,在瀰漫著未知與神秘的乾坤里緩緩彳亍。

在一個個寒冷的夜裏,我點燃那些從後宮逃離時帶走的蠟燭,它們產自樞麗。我在繚繞的香氣中體驗過去的溫存,浮生若夢的感覺沖淡着那些宮女,銅鏡與香盒。從搖弋的燭火中,我似乎又一次從豐乳與香氣中沉淪了。而那些古書的墨香在遠處寂寞着,彷彿被我冷落的妃子。可我能夠想起,我正是在這些香蠟的繚繞中日益憂鬱的。而這些不同的感受混合著對樞麗的莫名好感,使我隱隱覺得,自己的安身之處似不在路上,一定有更純粹的地域是我臨終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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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門下走狗大聯盟――一群特立獨行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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