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難(2)

阿難(2)

我始終不願相信,這是滋養愛情的地方。哪怕我的父親母親在這條狹窄的弄堂里,從鄰居變成了夫妻。我和外婆住着的同安里九號原本是二房東用來出租的整套小洋房,解放后七七八八地分給幾戶人家。我們住在底樓南間,臨着一個寬敞的院子,院子的四圍是雕鑲圖案的鐵柵欄,每到秋天便爬滿了忍冬,黃昏的時候太陽一點一點地鋪上植物,然後懶散地變換着顏色漸漸褪去,那樣的景色是同安里里唯一可以想見到曾經它還是老上海小洋房的憑據。所有的人都留戀着這樣的景色,因此每到太陽要離開同安里的時候,他們便搬出一把凳子來,閑坐在院子前說閑話,各式各樣的閑話。在外婆發現我偷偷趴在欄杆邊聽那些閑話的第二天,她找來泥水工將鐵柵欄砌填起變作四堵圍牆,那些忍冬被惡狠狠地扯下丟在外牆,在外婆看來,那上面附着了太多的口水。她說,小孩子聽閑話,是要爛耳朵的。果然,從那以後,每年冬天我的耳朵都會化膿腐爛,然後在開春的時候結疤癒合,老人們管這樣的現象叫做"凍作",可我卻堅信是小時候偷聽閑話的報應。從砌牆的那天開始,外婆和鄰居們的糾結就沒停止過。開始,矛盾的焦灼點有很多,譬如院子的真正歸屬問題、底樓其他人家的採光問題、二樓的防盜安全問題等等。可到後來,矛盾開始漸漸統一,並且不知怎麼地就變成了圍牆內的環境問題,因為自從院子變作天井,二樓三樓的鄰居們經常會將各種垃圾傾囊而下,那些膠袋在黑夜鋪臨的時候,"噗--"地悶聲而下。那是一種報復,外婆很明白。她從不在夜裏清掃天井,即使我們的屋子裏能夠清楚地聽到那一聲聲"噗--",還有偶爾盆花被砸斷的聲響。她只會在每天早晨拖一把枯枝掃帚站在天井中央臉朝上,像一隻井底的青蛙看很久,而後悶聲不響地將壓壞盆花的垃圾從花盆上仔細地刮下來,接着將天井清掃乾淨。她從來不數落樓上的人,也從來不和他們搭話。在公用灶間裏的相遇是冷冰冰的,用兩把鎖將自家的煤氣、水龍頭鎖起來,或是炒菜的時候不經意地往旁人的鍋子裏瞄一眼。鄰居的婆娘們用上海話管我叫"災難","難"用了去聲,鏗鏘有力。在同安里的童年,對我而言沒有玩伴,只有敵人。弄堂里長大的小孩喜歡成群結幫地竄來跳去嬉戲,用路邊的紅磚片在地上畫格子造房子,五角錢買一疊香煙牌俯在地上把手拍得通紅,女小孩還會偷一把家裏的橡皮筋出來連成串,綁在腿脖子上分兩組跳出各種花樣。可她們從不招呼我,我也不搭理她們,只抱膝坐在同安里九號的門檻上,天是血色的,雲變成血塊凝結在半空。這樣的"玩耍"和"觀看"原本相安無事,有的時候我會從家裏帶出一些小部件坐在門檻上拆卸着玩,那是有炫耀的意思在裏頭的。一直到那個夏天。風從弄堂口削尖了腦袋闖進來,它貼着水門汀翻滾着身子,將那些花花綠綠的香煙牌吹得螺旋上升。女小孩的辮子在風裏揚得很高,短髮則被吹得露出頭皮來,她們拚命尖叫着,嘲笑追着香煙牌奔跑的男孩子。可天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大怒了一場,除了前來挑釁的風之外,毫無徵兆。夏天的暴雨像拳頭一樣有力,"啪啪"地打下來,彈在地上粉身碎骨,緊跟着的雨點依舊不死心,義無反顧地繼續。接着是閃電,還有雷,像病入膏肓者的咳嗽聲,撕聲力竭。天變作烏青色,一滾雲一滾雲地翻騰着。所有的孩子像是被從天而降的拳頭暴打得四處亂竄,橡皮筋還箍在腿上就被扯斷得四分五裂。她們向我湧來,蠻橫地用腳踢開我拆卸完畢的細小部件,往屋子裏躲,鋼筆里細小的部件瞬間被踩踏得面目全非。我忘了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子揮過拳頭的,那樣的襲擊毫無目的性,我面對的是三個小女孩,她們最後將我團團圍住。這場夏天裏的毆打成為那個夏天的唯一記憶,從此,我在鄰居們的流言裏成為同安里最兇殘的孩子,她們竊竊私語,那無疑是一種遺傳。我們在暴雨里扭打了很久,我分辨不出每一次落在身體上的拳頭是誰的,或者根本是天上那位病入膏肓者痛擊下來的。我看到那些撅着屁股在水塘里撿香煙牌的男孩子,顯然,他們對於女小孩的戰爭不以為然。我反覆地和不同的女小孩在水塘里打滾,用尖利的指甲划她們的臉,扯她們的頭髮,我討厭她們的尖叫。終於,我的額頭被地上的紅磚塊劃破,雨水流進來的時候很疼,我覺得臉上有熱乎乎的液體在蜿蜒,她們停下手來,繼續尖叫。戰爭往往要以一種慘烈的方式結束,而我覺得我是輸了。外婆從灶間裏探出腦袋箭步衝過來,惡狠狠地推開她們,我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仇恨。一屁股坐到水塘里的女孩開始號啕大哭,邊上撿香煙牌的男孩子牢牢握住手裏**的紙牌,驚慌失措地跑開,他們邊跑邊叫:"打人啦!流血啦!"同安里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我看到被我拆卸下來的鋼筆管滲出藍黑色的墨水,它們順着雨水一路蜿蜒出去。外婆抱着我一路小跑出弄堂的時候,它們在馬路中央被疾駛而過的車輛輾過,變作一朵朵藍黑色的花。我在自己的臉上聞到一股苦澀的芹菜味,它們從外婆的指縫裏流淌出來,埋潤在那條蜿蜒的紅色小溪里。醫生像外婆縫被子那樣在我的額頭上穿針引線,一共四針。戰爭不僅在我天生的骨坑邊多留了一道凹陷的骨坑,更在同安里留下了我和外婆的惡名。鄰居們愈發地在我面前表現出對於父親一家的同情,促使他們搬走的,就是我這個禍害。外婆開始將我鎖牢在屋子裏,不再讓我坐在門檻上看別人嬉戲。每天清晨,她依舊默默地拖着枯枝掃帚來到天井,一點一點地清理垃圾。我站在割欄的玻璃窗后看着她,還有地上那幾盆被砸壞了的波斯菊,它們的破身子被舊電線纏繞好,唯唯諾諾地縮在牆角里。那樣的場景安靜得像一幅畫,伸出手去又是如何都摸不到的,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真是個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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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女作家蘇德轉型之作: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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