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論詩(4)
將我引向相對真理的謬誤以及一再將我引向謬誤的真理,它們從未允許我——我對此也從未抱過奢望——指導所謂創作的過程,也就是文學的崎嶇小徑。不過,我倒是真的發現了一件事情:我們在創造自我愚弄的神話。在我們自己所製造或者要製造的泥塘中,會產生阻止我們將來發展的重重障礙。我們不可避免地要走向現實主義的道路,就是說,對於我們周圍的事物及其轉化的過程,勢必會產生直覺,然後在似乎為時已晚的時候便會懂得,我們造成了一種如此誇大的局限性,以致扼殺了生命,而不是使它發展和繁榮。我們不得不接受一種現實主義,事後它對我們來說,比建磚用設還要沉重,當然我們並沒有因此而建成作為自己全部義務的大廈。從相反的意義上說,如果我們創造了不可思議的(或者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理解的)偶像,如果創造了這種精雕細鏤卻又莫名其妙的偶像,我們立刻就會陷入難以自拔的沼澤,那裏充滿令人顫傈的落葉、淤泥、迷霧,我們的雙腳會越陷越深,一種令人窒息的閉塞會將我們吞沒。至於我們這些人,作為幅員遼闊的美洲的作家們,我們堅持不懈地聽從召喚,用有血有肉的人物來充實這巨大的空間。我們對自己作為開拓者的義務非常清醒—一同時,在—個人煙稀少的世界中,批評報導是我們的基本職責,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因為人煙稀少而缺乏酷刑、痛苦和不公正——而且我們也感到了搜集古老夢想的使命,這種夢想沉睡在石雕上,在古老的斷碣殘碑以便將來別人可以在上面安置新的標記。不管是真理還是謬誤,我都要將詩人的這種職責擴展到最大限度,因而我決定了自己在社會當中和在人生面前的態度,同樣應當是平凡而又自成體系的。目睹光榮的失敗、孤獨的勝利和暗淡的挫折,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置身於美洲鬥爭的舞台,我懂得自己對人類的職責就是投入到組織起來的人民的巨大努力之中,將自己的心血和靈魂、熱情與希望全部投入進去,因為作家和人民所需要的變革只有在這洶湧澎湃的激流中才能誕生。儘管我的立場會引起或者已經引起了令人痛心的或者出於好意的責備,然而事實是,在我們這些遼闊而又殘酷的國家裏,如果我們想驅除黑暗,如果我們想叫千百萬不能閱讀我們的作品而且根本就不會閱讀的人,叫那些不會給我們寫信而且根本就不會動筆的人在尊嚴的領地上自立——沒有尊嚴便不可能成為完整的人——那麼對於作家來說,除此之外,我還沒找到別的道路。我們繼承了數百年拖着鐐銬的人民的不幸生活,這是最天真的人民,最純潔的人民,曾經用岩石和金屬造就了奇迹般的塔樓和光彩奪目的珠寶的人民:突然被至今尚存的可怕的殖民主義時代征服並使之失去了聲音和人民。圖166我們主要的救星就是鬥爭和希望。但是鬥爭和希望不會是孤立的。遙遠的時代、麻木不仁、謬誤、熱情、我們今天的迫切需要、歷史的迅猛發展都集中在人的身上。但是,比方說,如果我只是對偉大的美洲大陸過去的封建制度做出了某種貢獻,那我會怎麼樣呢?如果我不是自豪地感到對祖國目前的變革盡了微薄的力量,又如何抬得起由於瑞典授予我的榮譽而容光煥發的額頭呢?應該看一看美洲地圖,應該正視那偉大的萬千氣象,正視我們周圍環境的宏偉壯觀,這樣便會懂得為什麼許多作家拒不接受昏的天神們強加給美洲人民的恥辱和被掠奪的過去。我選擇了分擔義務的困難道路,不願對普照社會的中心人物頂禮膜拜,情願虛心地將我的能力獻給那支大軍,它在征途中會犯各種錯誤,但卻時刻不停地前進,既要對付不合時宜的頑症,又要對付急不可耐的狂徒。因為我認為,詩人的職責不僅向我表明了與玫瑰、和諧、狂熱的愛戀和無限的鄉情的密切關係,同時也向我表明了與人類艱巨任務的密切關係,我已經將這種任務與自己的詩歌融為一體。恰恰是在一百年前的今天,一位可憐而又卓越的詩人,一個最痛苦的失望者,寫下了這樣的預言:黎明的時候,懷着火熱的耐心,我們將開進光輝的城鎮。我相信韓波的預言,他有預見性。我來自一個偏僻的省份,由於地理條件,這個國家與世隔絕。我曾經是詩人中最孤單的人,我的詩歌是地區性的,痛苦的,陰雨連綿的。然而我對人類卻一向充滿信心。我從未失去希望。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帶着我的詩歌,同時也帶着我的旗幟來到此地。最後,我要告訴善良的人們,告訴勞動者和詩人們,韓波的那句詩表明了整個前途:只有懷着火熱的耐心,我們才能攻克那光輝的城鎮,它將給人類以尊嚴,正義和光明。這樣,詩歌才不會是徒勞的吟唱。奧克塔維奧·帕斯談聶魯達VI評價詩人,而不是政治家VII了解一位詩人,沒有比通過他的詩歌更好的方式了。帕斯和聶魯達的第一次相遇就是這樣的。他的一個堂妹在家裏朗誦《二十首愛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誰寫的?”帕斯問道。“一個智利人”。時間流逝。奧克塔維奧·帕斯圖167已經在讀預科。他對在雜誌上讀到的聶魯達發生了興趣,《當代人》雜誌就是其中之一,有一次它發表了聶魯達的詩。聶魯達的偉大作品《大地上的居所》終於問世了。“我和其他比我年長一點的詩人,對這位智利詩人談論得很多。”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