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論詩(3)
但是,我們如何能擺脫具有誘惑力的,不可抗拒的歐洲呢?為什麼要斬斷將我們與她系在一起的漂亮的繩結呢?此外,對於本土主義者,甚至對於真正的美洲人,沉浸在池塘里,而不是沐浴在海洋中,墨守成規,甚至一味重複過去的老調,是非常容易的。這是另一種危險。這種危險不會砍斷我們的根。問題是我們越深入,也就越新穎,地方性越強,普遍性也就越強。有一本偉大的小書寫的僅僅是西班牙一個極小的叫做“拉曼卻”的地方,可是它卻成了地球上最具有普遍性的小說。圖164大家都有道理。從這些道理中又會產生新的道理。當論戰既維護尊嚴又不斷深化的時候。無論古老的或新興的人道主義都在爭辯中得到了鞏固和傳播。我深信科塔薩爾和阿格達斯的交鋒不僅會給我們帶來新的偉大的作品,而且會開闢新的偉大的道路。詩人不是隨意拋出的石子詩人的第一階段應當以狂熱的激情搜集祖國的精華,然後再物歸原主。應當歸還給祖國,奉獻給祖國。他的歌唱和作為應當有利於人民的成熟和發展。如非被逼無奈,詩人不能離開自己生根的地方。即便非離開不可,為了魂歸故土,他的根也要通過海底,他的種子也要隨風飄揚。詩人應該具有自覺自愿的民族性,深思熟慮的民族性和成熟的鄉土性。詩人不是一塊隨意拋出的石子。他應該具有兩項神聖的義務:離去和歸來。只去不回的詩人是世界主義者。一個這樣的世界主義者幾乎不是人類的一員,連行將熄滅的一縷餘輝也沒有。尤其在我們這些孤獨的、埋沒在地球皺紋里的國家,作為人民首要標誌的真正見證人,無論什麼人,從最謙虛的入到最驕傲的人,大家都有幸創造我們的祖國,都有幸或多或少地成為祖國的父親。詩歌不會徒勞地吟唱——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說(節譯)女士們、先生們:我沒有從書本上學到任何作詩的訣竅:我也不會把什麼奉告,方法或風格之類的東西印成書本,新的詩人們不會從我這裏得到一點一滴的所謂智慧結晶。如果我在這篇演說中敘述了某些往事,如果我在這個極不尋常的場合和地點回顧了某個難以忘懷的故事,那是因為在我人生的旅途中,總是在某個地方得到必要的信念,得到那等候着我的方案,這並不是為使我的發言變得堅實,而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情。在漫長的旅途中,我找到了炮製詩歌的必要的配方。那是大地和心靈對我的奉獻。我認為詩歌是一時的、莊嚴的舉動,孤獨與聲援,情感與行為,個人的苦衷,人類的私情,造化的暗示都在詩歌中同時展開。我同樣堅信,一切——人和他的影子,人和他的態度、人和他的詩歌——都維持在一個日趨廣闊的範疇里,維持在一種永遠構成我們的現實和夢幻的活動中,因為這樣便能將它們聯繫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我同樣肯定地說,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們不知道自己在渡過湍急的河流、圍着牛的頭蓋骨跳舞以及在最高地帶聖潔的水中沐浴時所得到的啟示,究竟是為了日後與其他人交流而發自內心的靈感呢,還是其他人作為要求和召喚而向我傳遞的信息。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我的經歷還是我的創作,不知道我當時所創作的詩句以及後來所吟詠的感受究竟是事實還是詩歌,是過渡還是永恆。朋友們,由此產生了一種詩人應當從其他人身上學到的啟示:沒有沖不破的孤獨。條條道路匯合到同一點:我們的交流。只有打破孤獨、坎坷、閉塞和寂寞,才能達到神奇的境界,我們才能在那裏笨拙地舞蹈或傷心地歌唱;意識的最古老的傳統得到了完美的體現,這是作為人的意識和相信共同命運的傳統。的確,即使某些人或者許多人都認為我是個宗派主義者,認為我不可能出席友誼和信義的共同筵宴,我也不願為自己申辯,我認為指控或者申辯都不包括在詩人的義務之中。更何況任何詩人都不曾是詩歌的經營者,如果他們中間有人專門指控同行,或者想以反駁合理的或者荒謬的責備來消磨一生,我堅信只有空虛才能將我們引入這樣的歧途。我認為詩歌的敵人並不在那些創作或保衛詩歌的人們中間,而在於詩人自己缺乏和諧。因此,任何詩人的實質性的敵人都只在於詩人自己缺乏和諧。因此,任何詩人的實質性的敵人都只在於他自己的無能,在與最愛愚弄和最受剝削的同輩人相互理解方面的無能,這一點對任何時代和任何地區都是適用的。詩人並不是一個“小小的上帝”。不是,不是“小小的上帝”。詩人並非命中注定地要比從事其它工作或職業的人高明。我常說最好的詩人就是每天為我們提供麵包的人:離我們最近的麵包師,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上帝。他要完成既高尚又平凡的工作,作為公共義務,他每天都要和面、裝爐、烘烤、送貨。如果詩人也有這種樸實的意識,他同樣會使自己變成一種美好工藝、一種簡單或複雜建設的組成部分,這種建設是社會的建設,是人們生活條件的轉變,是商品的供應:麵包、真理、酒和夢。如果詩人投身於這場沒有止境的鬥爭,其目的是使每個人都為他人盡義務,都將自己的精力和感情獻給人類共同的日常工作,他就會分享全人類的汗水,麵包,酒和夢。只有沿着這條普通人不可迴避的道路,我們才能使詩歌重返廣闊的天地,這正是人們在各個時代為它開闢的天地,也就是我們要在各個時代為它開闢的天地。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