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論韓愈的出仕觀對其影響及其他(8)
以前歷朝歷代的文人,對此不齒者也甚多。蘇轍讀此詩就說:“此李斯頌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謂無愧於《雅》《頌》,何其陋也!唐人工於為詩,而陋於聞道!”(12)確實,如果對比於韓愈前面說自己寫為皇帝論述功德的文章,可以“與《詩》、《書》相表裏,作為歌詩,薦之郊廟,紀太山之封,鏤白玉之牒,鋪張對天之宏休,揚厲無前之偉績,編於《詩》、《書》之策而無愧,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雖使古人復生,臣未肯讓”,在這樣的形容和自詡面前,這不單單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只怕還更褻瀆了《詩》、《書》、天、地以及古人,我想不用使古人復生,只須使古人地下有知,也是不敢於和他同列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就是肯讓也一樣可以專美於前,無人敢與之爭這個名次。實際上韓愈的關於“道”的思想,基本都是為針對當時社會各方面矛盾的考慮而闡發的一些政治理念做理論上的依據,因此他本人以及他宣揚、詮釋的所謂的儒學之“道”,正如當代學者馮友蘭在《韓愈、李翱在中國哲學史中之地位》中所言,是不能成為一個哲學家和哲學的,而僅只能稱為“文章之雄”。其原因就在於他所提倡的“道”,並沒有在哲學上有什麼建樹,而是大多在於如何營造依據去解決如階級矛盾、經濟矛盾等現實問題,沒有從根本上去闡發出自己的一套哲學理論。不過我們也應該承認,自韓愈以後儒學的確開始了大規模的復興和發展,並且能在最後達到了宋明理學這樣一個顛峰狀態,客觀上確實是因為韓愈的大力提倡而起始的,雖然他並沒能在學術上達到他想要達到的高度,但他在這其中所起的作用,是不能被抹殺的。關於韓愈的排佛老,其中也有一些問題。綜觀韓愈關於佛教的全部論辯中,以損貶為主,對佛教本身的教義卻基本沒有涉及,同時他對道教應該是認同的,雖然在一些文章中他也表示了反對黃、老思想,但那基本是因為在提及佛教等宗教問題上不得不連帶提到,或者是在關係到儒學地位的時候,事實上表明他未必真的不認同道教。韓愈的排斥佛教,具有多重出發點。首先一個問題是佛教徒的日益增多,導致了社會不安定和嚴重的經濟問題;其次,佛教的盛行已經嚴重影響了儒學的主體地位,當然這同時也威脅到了他這個儒學領袖地位的輕重;再一個是夷夏大防,佛教是外來理論,這對於韓愈來說,也是不可接受的。韓愈所在時期,佛教的過度盛行的確引起了社會問題。當時有相當人口不事生產而為僧,造成了社會生產力和財富的不足,同時有相當數量的信奉者使用自殘方式苦修,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社會安定。在迎鳳翔法門寺供奉的佛骨時,《舊唐書》曰:“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後。百姓有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連皇帝也要把佛骨請進宮去供奉三日。與韓愈同時代的彭偃指出:“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廣作危言險語,以惑愚者。一僧衣食,歲計約三萬有餘,五丁所出,不能至此。舉一藉以計天下,其費可知。”(13)因此韓愈在《原道》中進而道:“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何民不窮且盜也!”這個問題也涉及到了他理想的社會秩序中,關於民要“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的根本問題,韓愈要求的是百姓首先要無條件地去從事這些生產活動來“事其上”,不然“則誅”;而現在佛教卻教人以:“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說到底,在他看來這等於是在動搖關乎他個人和他代表的仕紳階層的生活基礎和利益,這是最基本也是最現實的問題,因此對韓愈來說,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但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一點,那就是韓愈應該對佛教教義並不是很清楚。當然,也或者是很清楚而在故意曲解。另一方面,佛教自魏晉時期傳入中國,經過了數百年逐漸開始深入人心,對儒學的主體地位,開始造成了極大的威脅。韓愈在《原道》中這樣說道:“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人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在這樣的局面下,韓愈自承是儒學千年以來接孟子以後的第一人,其感受到的威脅不可謂之不大,所以不管是從捍衛儒學的主體學說地位這個角度,還是從加強自己儒學領袖的角度看,韓愈都必須進行反擊,這樣的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進一步確立、鞏固自己在儒學上的領袖地位。再一個,佛教是外來文化,而現在大有凌駕於本土文化之上的趨勢,茲事體又關乎夷夏大防,豈能坐視,韓愈於這點上表現尤其突出。他在《諫佛骨表》中道:“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一旦不予以制止任其發展,那麼將出現他在《原道》中所言“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之重大問題,所以必須排佛。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