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到倉平
黃昏時分,到了倉平城。督撫嵇遠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員在城門外迎候。蘭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兩條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車。多數官員都沒見過他,先是吃驚,跟着就忍不住想笑。蘭王見了,也不以為意。嵇遠清和他相熟,便不動聲色。略略客套幾句,引他們去行館安置。行館借用當地富戶的一處豪宅,院落重重,老樹參天,十分幽靜。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蘭王住東廂,邯翊在西廂。已到晚膳時候,嵇遠清知道蘭王率性慣了,不喜歡與官員應酬,所以洗塵宴外,單設了一桌精緻酒菜,讓蘭王自在行館中享用。邯翊聽得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蘭王肯定稱心,自己卻必得赴宴,只是這種筵席吃起來最無趣。果然,官面套話聽了大半個時辰,才得脫身。回到行館,蘭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裏,喝着香茶乘涼,看得邯翊羨慕不已。進到屋裏略為擦洗,換了身家常紗衣,來在院子裏。蘭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車夫走卒一般,看見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門,穿那麼嚴實作甚麼?”邯翊一笑,“我不怕熱。”蘭王哼了一聲,說:“跟你老子一樣,窮講究!”自從八年前白帝逼宮,自封攝政,將天帝明養實囚在壽康宮,蘭王在言語間就總是不肯放過他。無論當面背後,時不時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對這位只大他兩歲的小叔叔,格外優容,往往只是無可奈何地一笑作罷。邯翊自然更不便說什麼。蘭王卻又笑道:“這‘香霧’可真不賴。”說著,抬一抬手裏的茶盞,“喝了這個,才知道每年進貢的那些,都是矇混差使。六福,給你家公子沏一杯來。”結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門上侍從來報:“嵇遠清嵇大人來了。”“他?”邯翊詫異,“剛見過,怎麼又來了?”蘭王問:“就他一個人?”“不是,還有嵇大人的公子。”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沒有不見的道理。於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來見。蘭王是憊賴名聲在外的,仍是原來的穿戴,大模大樣在堂上坐,也無人在意。嵇遠清進來,果然身後跟一個青衫少年。見面先與蘭王寒暄:“剛好前幾天捉到了一對碧睛雲鴉,聽說王爺也來,就一塊帶來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會差人送來。”“嗬?不容易!這鳥兒不好逮,你怎麼弄來的?”“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蘭王來了興緻,細細追問,嵇遠清一一解說。一說大半天,邯翊聽得好不耐煩,留意起嵇遠清帶來的那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世家子弟相,蒼白瘦弱,神態倒還從容。見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稱:“臣嵇俊明見過大公子。”嵇遠清被提醒了,招手叫過兒子,一面說:“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給王爺、大公子叩頭。蘭王最不愛見禮一套,有他在,自然攔住了。問起:“多大年紀?”嵇遠清答:“比大公子小三歲,今年十七。”說著,轉過身來,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進京,曾見過大公子。如今比起兩年前,更見丰神,王爺想必欣慰得很。”嵇遠清的母親,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論起親戚輩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際,當真以這樣的長輩語氣說話,頗似賣老。邯翊淡淡地說聲:“承念。”嵇遠清立刻轉了話題,說起鹿州風情,尤其投蘭王所好,盡談些何處有奇禽異草的事。邯翊聽着,含笑不語。過一會,忽然插問一句:“聽說你拿了徐淳?”“是。”嵇遠清態度很從容,“是臣接人舉報,徐淳私改戶籍。”“誰舉證?”“是倉平屬理戶籍的長吏,上兩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戶籍冊,估計總有數千人之多。長吏偷偷藏下兩本,可以為證據。”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聲。又見嵇遠清以徵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說:“路上聽說了,問一聲而已。這是你份內的事情,我不管。”嵇遠清卻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卻也沒有說什麼,又略坐一陣,便辭出了。“這算怎麼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帶他兒子來見我們。”蘭王漫不經心地說:“說不定就是。”“那為什麼?要謀差使,找我們也沒用。”蘭王詭異地笑了笑,說:“要是我沒算錯,他想替他兒子謀的差使,有點特別,還真得找咱們。”“哦?”邯翊駭異地笑着,想了好一會,還是不明白。“瑤英那小丫頭,明年該及笄了吧?”蘭王閑閑地問。“是啊,那又怎樣呢?”蘭王哈哈大笑,“這還要怎樣?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嘍!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給她,那麼個寶貝,誰家不想要?”“瑤英?”邯翊愕然地,像聽見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驀然想起臨行前最後一次見到她,那時她的模樣,就像黑暗中乍現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闔起眼睛。烏黑的頭髮,豐潤的臉頰,凝脂般的膚色,榴花般的雙唇,那都是屬於女子的嫵媚。是從何時開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兒的瘦弱黃瘠呢?邯翊有些茫然。瑤英長大了。這念頭不是第一次冒出來,卻是第一次變得這樣清晰。就像陡然間在胸口堵上了一塊大石頭,竟已無法掩飾。慌亂間抬頭,見蘭王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張皇。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幾滴茶水濺了出來。“猴兒!”蘭王高聲叫:“我困了,回房去。”待蘭王離開視線,邯翊幾乎是將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