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邯翊
微風從花間穿過,枝椏搖曳,牽動了陽光。斑駁的光影掠過大公主瑤英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額際。那當兒,正有一片白雲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飄過,從指縫中望見,就像是纏繞在手指間。這景象讓瑤英的心頭泛起淡淡的喜悅,她伸直了雙臂。流雲從指間淌過,她無聲地笑了。走過御花園小徑的宮女們,都看見了花樹後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隻翡翠的玉鐲,綠如春水,彷彿將滿園蒼碧的枝葉都給壓了下去。宮女們自然認得那是誰,卻全都恍若未見。瑤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時走出去,站到她們眼前,她們也會獃著目光,一臉若無其事地,裝作什麼也沒看到。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萬萬不能被掃了興。想是小時候的發作哭鬧嚇怕了她們?瑤英想着,不由得又笑了。也罷,這樣倒清靜。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情,彷彿一夜醒來,瑤英便突然厭倦了幼年時的一切遊戲。拔鳥兒尾巴上的羽毛,折斷花枝、翻起石塊找蟲子,放出貓兒、狗兒去嚇唬宮女,這些事情,都變得索然無味。如今她喜歡獨處。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着,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花香、鳥鳴、流雲,都能讓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點兒明白她的母親虞妃在世的時候,為何總喜歡獨自一人靜靜地坐着了。想起母親,心境陡然黯淡了些。此刻回想起來,娘親的模樣,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她有一頭極黑極濃的頭髮,披下來,直垂過腰際,每天早上,要三四個宮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寬厚,一時弄不好,也從不怪嫌,只是一手支着下巴,似看非看地瞧着銅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有時候瑤英在旁邊看着,便覺得很靜。所以在母親身邊,她便不大鬧。可是在她八歲那年,母親過世了。宮裏忌諱提“死”字,乳娘只告訴她“王妃去了”。她再追問“娘去了哪裏?”,乳娘不肯說,只是給她換了素白的衣裳。她沒見到母親,父親在房門口便一把摟住了她。摟得那樣緊,幾乎叫她透不過氣來。後來宮人們好不容易把她從她父親懷裏拉出來。父親已經暈過去了。她那時似懂非懂,只覺得心裏害怕,卻不十分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是頭七那天,她終於知道,她是再也見不到她娘了。直到那時,她才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誰也勸不住。又一陣風,瑤英斂起思緒,捋開額前的髮絲,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腦後像有什麼硌了下,一摸,原來是壓發的金釵鬆了。她索性扯下了釵子。幾綹頭髮跟着散落下來。瑤英無所謂地看了看,“叮”地一聲,隨手將金釵拋在一邊。她想起前幾天,也曾這樣拋下釵子。那時,有人嘆息着替她揀起了髮釵。她下意識地回身望了望,彷彿期待着能再看見那雙玄色緞面的鞋子。然而身後空空地,只有臉色木然的宮女玉兒。她無聲地嘆口氣,斜首靠着廊柱。她那時從眼角里瞥見了邯翊的身影,便沒有回頭。邯翊隔着廊柱,與她並肩坐了。他問:“作甚麼一個人躲在這裏?”她不響,過一會,轉過身來。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張臉,另半張臉則被淡金色的陽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着眼睛,依舊是一副彷彿漫不經心的神情。這樣的神情總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在睥睨一切。有的時候,聽見朝臣恭維:“大公子氣度非凡”,也有的時候,嬪妃們暗地裏議論,會說:“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顯得恭謹些。然而有幾次,她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難以掩飾的傲意。她想連她都看出來了,閱人無數的父親,一定也看出來了。但他視若無睹,眼神平靜如無瀾之水,未知臧否。邯翊又問:“鳳秀宮等着你開筵,為什麼不去?”她皺皺眉,“哼”了一聲,說:“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麼意思?”一句話,就像是將時光扯回了好幾年,又成了那個任性的小女孩兒。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頭髮,就像她小時那樣。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桓了片刻,將懸在半空的手又縮了回來。“其實……”他這麼說了兩個字,卻又停下不說了。她問:“其實什麼?”“沒有什麼。”他搖一搖頭,轉開臉,望着眼前那一叢石榴,說:“過幾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兩個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來。”她耳根發燙,飛快地低下頭,偷偷地笑了。還是虞妃過世的那次,八歲的孩子終於明白,無論什麼許諾和安慰,都不能換回自己的娘親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那時白帝也正病着,所以她就連父親也見不到。可是,也不怎麼寂寞,因為每天醒來,都看見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幾個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論她要什麼,他都悄悄地給她弄來,也不欺負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還開心些。直到見不到邯翊了。頭幾天還沒什麼,後來天天都問:“哥哥呢?哥哥哪裏去了?”乳娘錦娥給宮女們打眼色,只告訴她說:“大公子出宮辦事去啦,過兩天就回來。”她不信,拉着最親近的小宮女玉兒追問。玉兒終於說了實話:“王爺讓大公子到東府去了。”“東府?那是什麼地方?”玉兒咬了半天手指頭,末了搖搖頭:“聽說是個很遠的地方……”她立刻傻了。她娘過世的時候,乳娘也是這麼跟她說的:“王妃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是現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麼邯翊呢?錦娘聞訊趕來的時候,她只會說一句話了:“我要哥哥回來。”錦娘問明緣由,狠狠扇了玉兒一耳光,罵:“作死的小丫頭,你看看你惹的禍!把你的舌頭割了也不夠賠的!你自己說吧,怎麼辦?”玉兒不知道怎麼辦,只會哭。錦娘也不知道怎麼辦。最後,只得告訴給白帝知道。權傾天下的攝政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兒,也只能露出一絲苦笑。瑤英想着從前的事,笑了一會,問他:“你去作甚麼?”“辦個案子。”“什麼案子那麼要緊?”邯翊想想,說:“一個人命官司,牽扯了好些人,說了你也不明白。”“噢。”瑤英應了一聲,其實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問了。停停,又說:“你一個人去?”“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蘭王禺強憊賴的模樣,有點兒想笑。“怎麼父王讓你跟他一塊去?”“誰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轉回臉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種熟悉、卻又不甚明白的神情。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這種神情,正是邯翊從東府歸來的那天。其實他都沒能夠到達東府,剛過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頭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瑤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不過對她來說,哥哥回來了,就是事情的全部。他出現在宮門口的剎那,她掙脫了錦娥的手,徑直撲進了他懷裏。邯翊有些驚駭,然後微笑地摟着她,摸着她的頭髮:“好啦好啦,我回來啦。”那時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過、睡過。她捉着他的衣襟,真像是捉着一根救命稻草。她聽見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然後她的心也漸漸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來了,一切都好啦。她抬起頭,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對他說幾句悄悄話。然而,她卻注意到,邯翊的眼睛並未看着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向前方。她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前方的石階上,父親靜靜佇立,也正注視着他們。在那一瞬間,她從兩人的眼中,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她所完全不明白的東西,彷彿她最親近的那兩人,突然遠去到了一個她無法捉摸的地方。這感覺讓她不由得生出些許恐懼。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初夏的陽光下,瑤英想起他清雋淡漠的容顏,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