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即起
上了車,蘭王囑咐一句:“猴兒,不到地方別吵我。”便闔眼往倚墊上一靠。被叫做“猴兒”的,是蘭王很寵愛的一個小廝,姓侯,才十五歲,生得一臉機靈相。聽到吩咐,取過一柄羽扇,給蘭王打着扇子。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沖他搖搖頭,吩咐他問孫五要那隻小箱子來。箱子取來,邯翊放在膝頭,沉吟着,卻沒有立刻打開。帳簿里所記的,都是地租。“一畝地收租一石二……”他在心中計算着,不由泛起一絲冷笑。倉平雖富,但一畝地所出也只在兩、三石之間,百畝地租不過五、六石。一畝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戶,又怎麼肯?凡奴。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諭令放歸下界的凡奴。“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應該把這箱子送回帝都,交給你老子。”彷彿睡着的蘭王,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語。蘭王睜開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又說:“到了倉平,憑着這幾個帳簿,就能辦掉幾個人。你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邯翊挑起車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連綿不絕的良田,答非所問地說:“‘倉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來真是名不虛傳。”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佔一,歲賦卻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於倉平、淮豐二郡。倉平、淮豐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幾個大世家的手裏。“所以,難怪他們橫,難怪他們不把帝都放在眼裏。”那是臨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東安堂,議政之後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話。記得那時養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帶着一絲倦色,聲音卻異常平靜。“你從小就性情急躁,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過下去之後,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寧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論。知道么?”邯翊起初不響,然後答一聲:“是。”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邯翊便說:“兒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顧忌他們?”“不能不顧忌。”白帝語氣很淡地,“你聽政這麼多年了,為政不得罪巨室,這點道理,難道你都不明白?”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說:“依兒臣看,狠下手拿掉幾家,別的人也自會收斂。”“辦了一家,其它幾家也給掀出來,辦是不辦?倘若辦的話,且不提還會牽連到別的州府,單是傷了鹿州的元氣,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就算元氣大傷,過得三年五載,也就恢復過來了。倘若諱疾忌醫,那才……”“說得輕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戶部的出入帳目,就算如你所說,三年五載能恢復元氣,那這三年五載的洞,又拿什麼來填?”邯翊無言以對。然而,也說不上是不甘心,還是別的甚麼,陡然的一陣衝動,脫口說道:“秋陵里省一點,那就什麼都有了。”話一出口,自己也愕然。餘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響,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另一個人在說話。眼看着白帝的神情大變,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盞,那瞬間,邯翊幾乎確信它會直衝着自己砸過來。然而,白帝的手勢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卻只是慢慢地端到唇邊呷了一口,又放下了。“你大了,會說話了。”白帝聲音空洞,不辨端倪。邯翊低聲說:“兒子惹父王生氣了。”“也沒有甚麼。”白帝的語氣依舊平板得一絲波紋也沒有,“至少,你是說了一句真心話。”邯翊垂首不語。“我累了。”白帝又說,“該交待你的話也都說了,記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別看他平日三五不着的樣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穩。還有——”白帝停頓了一會,“到了下面,記着自己的身份,不該你過問的事情,不要過問。”邯翊微微一震,抬起頭時,見白帝已經闔起了眼睛。夕陽正移過窗畔,明暗之間,白帝眼角的皺紋有如刀刻。此際回想起來,白帝的模樣很憔悴。邯翊的心裏,梗塞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記得自己年幼時,見得的白帝總是那樣神采奕奕,從容不迫,彷彿沒有什麼事他辦不到似的。那時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如今,是父王變了,還是他變了呢?蘭王的聲音,將他從愈飄愈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我勸你還是別打那個主意了,你老子不讓你辦成,你是準定辦不成。要依我說,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邯翊木然半晌,說:“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蘭王倏地轉過臉,盯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道:“你還真是跟你老子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連裝傻都一個做派。這兩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會連這點事情都不明白?”蘭王向來是想訓什麼人就訓什麼人,且訓起人來,話既難聽,理上卻佔得極穩,叫人無話可說,連白帝都輕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聽他的話風不對,頓時頭皮發麻,連聲告饒:“是是,是我說錯了。我是說,事在人為——”“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蘭王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別把我夾在中間。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來,是為甚麼,我不說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別讓我擔上個不知道輕重。”邯翊微微別開了臉,依舊是不情願的模樣。蘭王不耐煩了,“乾脆說一句吧,你倒是聽不聽我的?”他比邯翊長兩輩,真的抬出身份來,不聽也不行。邯翊無可奈何,“我聽,我聽還不成?一到倉平城,我就讓孫五送回去。”“不行,”蘭王說得斬釘截鐵,“要送現在就送。”聽得這話,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細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凜。“方才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蘭王的聲音里透着難得一聞的陰沉,“等到了倉平城中,再想要作甚麼,只怕都未必能平安辦到。”邯翊思忖良久,將信將疑,“他們真敢?”蘭王笑笑,“邯翊,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別說現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當初他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是比你高出一截。”邯翊臉色變了變,隱忍着沒有說話。“不過這也難怪你。你現在是萬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後撐腰,要讓你嘗嘗自己一個人在刀刃上走,走錯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邯翊勉強笑說:“小叔公嘗過這滋味?”蘭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問:“你以為我沒嘗過?”邯翊一怔,細細品味這句話,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末了,惟有苦笑。“六福。”他吩咐:“叫他們停車,給我預備文房。還有,叫孫五進來,我有事情交待。”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