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之迷(5)
屋外,紅衛兵們正在張貼**像和大字報,還有人一些在大殿裏往佛和菩薩像上套繩索,準備拉倒它們。那幾個文化局的幹部趕來制止,說這些東西是國寶,不是封建殘餘,他們有國務院的文件。這番話真把紅衛兵唬住了,他們站在那兒不知幹什麼好。突然一個紅衛兵開始扯屋頂上掛着的經幡。“這些總該不是國寶了吧?”她厲聲說道。不一會兒,所有的經幡,連同廟裏收藏的珍貴的佛經以及古書,都被扔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紅衛兵命令僧人和幹部出來,圍成一圈站着,作為他們革命行動的見證人。然後,在瘋狂的喊叫和鼓掌聲中,他們放火點燃了這堆寶物。火燒了一夜。大雁塔保存下來了,但是絕大多數的寺廟就沒有那麼幸運了。50年代初,全國有大約20萬座佛教寺廟。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破壞了許多,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成學校、工廠、住宅和博物館。等到紅衛兵完成了他們的使命,完好無損的寺廟只剩下不到100座。北京一度曾有一百多座寺廟,如今只有5座歸僧人管理。姥姥村裏的3座廟都給拆了,石頭被農民搬走蓋了豬圈和房屋。隨着寺廟的消失,我們歷史和文化的很大一部分也隨之而去了。直到它們不復存在,我們才認識到它的價值。然而,老段並沒有我那麼傷感。“大雁塔保存下來我當然很高興,但是,它也有消失的那天。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你現在看大雁塔,覺得它很壯觀,可我當初來這兒時,它卻是斷檐殘壁,荒草叢生,狼群出沒。從那時起我們已經修繕了好幾次,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可聽長輩們說,玄奘大師那時,大慈恩寺甚至可以和皇宮比美。你根本想像不到吧?我們認為永恆的東西,其實都不會永遠存在。”他頓住了,好讓我有時間消化他的看法。“**不是說過嗎,‘不破不立’,文化大革命的破壞使我們佛教徒有機會展示我們的虔誠,並通過修建更大更好的寺廟為來世積德。”他又停頓了一下,“你知道嗎,兩千五百年前佛陀剛開始說法的時候,他和弟子只能睡在樹下,靠化緣為生,根本沒有廟。”老段的樂觀讓我驚訝。我回味着他告訴我的一切。“您這一輩子真不容易。”我對他說。“不,不,”他搖搖頭。“我小時侯家裏很窮,靠討飯為生,晚上在城門洞裏,我經常凍得發抖睡不着覺,有時醒來看見旁邊就有凍僵的屍體。後來我父母都餓死了,我叔叔連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喂不飽,就把我丟在一座廟門口,讓和尚收留了我。從那時起,我起碼有了飯吃,頭上有個屋頂遮風擋雨,我活了下來。解放后,我的日子好多了。”“可是僧人們受了那麼多的罪,難道這不是苦?”“我們確實受了一些苦,但是佛陀說,苦就是人生。關鍵是如何看待苦。對我來說,沒有吃的才是苦。我進了廟后就再沒挨過餓,所以不能說我這輩子受了多大的苦。”臨走前,我問了老段最後一個問題:現在宗教活動又恢復了,他想沒想過再回到廟裏?他毫不猶豫地告訴我:“我老伴在那種情況下能跟我在一起,這麼多年來一直照顧我。佛教主張同情一切眾生。現在她老了,該我來照顧她了,我怎麼能離開她呢?如果我連她都不同情,又怎麼能談得上普渡眾生呢?”他瞧着段大媽補充道:“假如她在我前頭先走了,我就再回到廟裏,在那兒度過餘生,如果有哪座廟肯收留我的話。”段大媽聽了這話,臉上露出笑容。晚上,我從旅館的房間裏,透過窗子看到大雁塔。老段現在肯定在打坐和念經。我原本想問他關於玄奘、法相宗,以及玄奘去印度到底要取回什麼樣的經。可我沒問。倒是他的經歷讓我想了很多。寺廟可以摧毀,但他心中有座不可侵犯的神龕。在他的小屋裏,他默默地禱告,堅守並實踐着自己的信仰,什麼都不能使他動搖。對他來說,大千世界是禪堂。雖然他已經不穿僧服,但是在我的眼裏,他仍然是個僧人,一個真正的僧人。第二天,我又來到大雁塔下,想再仔細看看它。寺廟裏熙熙攘攘,全都是參觀的遊客,只有塔的右邊那片小樹林裏有寺廟應有的感覺。樹林邊上是一組舍利塔。舍利塔開始是用來存放佛陀的靈骨的,隨着時間的推移,高僧大德、寺廟的方丈,以及受人尊重的僧人,都有了自己的舍利塔。這不僅是紀念死去的僧人,還可以激勵年輕的僧人努力覺悟。我很奇怪在大雁塔下沒有玄奘的舍利塔。原來玄奘圓寂之後,唐高宗專門為他修建了一座佛寺,來供奉他的舍利塔,這就是遠離塵囂的興教寺。大雁塔下的舍利塔看起來大小都差不多,只有一座顯得比較特別。這座塔雖然建造精美,但上面沒有層次,說明它的主人生前可能只是一個普通僧人。塔的正面刻着僧人的名字:普慈。我繞着塔轉了好幾圈,也沒有找到其它塔上都有的塔銘,只有立塔的日期。我覺得很納悶。正當我盯着這座舍利塔發獃的時候,一個僧人走過來,向我打了個問訊:“阿彌陀佛。我注意了你半天了,我還沒見過有哪個遊客對這座舍利塔像你這麼感興趣的。看來是有緣之人。這是個值得人們關注的僧人,沒有他,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裏了,大雁塔也只不過是一個旅遊觀光的場所。他很了不起,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人,但是他的功德卻勝過許多地位顯赫的高僧。”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着其他的舍利塔。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