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街頭的韓國餐館
北京是一座集飲食文化之大成的國際化都市,繼歐風美雨之後,悄然登陸的韓國餐館(以燒烤為特色)如雨後春筍般在街頭巷尾湧現。跟朋友去吃韓國燒烤,朋友手指臨街的落地玻璃窗上用彩紙剪貼的一行大字———“身土不二”,問道:“我見過不少韓國餐館的櫥窗上都寫有這句話,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無法解答,於是憑空猜測:肯定不是特色菜名,也不像招徠顧客的廣告詞,倒近似於一句有典故的成語、一條有警示意味的標語,經營者以此清心明志,同時給來往的人群以善意的提醒……這謎一樣的四個字使我浮想聯翩。身土不二,僅僅從字面上理解,似乎揭示了人類自身與其依託的土地之間不可分割的關係。土地孕育了我們的身體,同時也給予了我們靈魂———人類對故土的依賴與眷念,不見得比植物淡薄。尤其對於身若浮萍的遊子而言,故鄉的泥土在精神上甚至比黃金還要寶貴———那裏面維繫着我們生命中看不見的根。我們的血統、性格以及品質,幾乎無不受到故鄉抑或過去的生活深深的影響。這是我們最無法背叛的事物與信仰。選擇遺忘(中國有句俗語叫“忘本”)就等於背叛記憶,做記憶的叛徒是可恥的。從此我每路過風格獨特的韓國餐館便加倍留心,查找它們的門窗上是否寫有“身土不二”的字樣。我也曾向偶遇的韓國學生打聽。說法不一。但大多接近於我的猜測。雖然未能尋找到最精確、最有依據的答案,但我堅信自己理解了它所寄託的涵義。這個耐人靈味的謎語使我感應到一種深不可測的文化傳統,我聯想到中國的“飲水思源”之類的座右銘。韓國人不遠萬里來到北京開餐館,為謀生而忙碌,但內心依然供奉着古老的信條對故土的思念,對故國的膜拜。這本身就是他們的尊嚴。我對北京城裏的韓國餐館印象一直很好,記得離我寓所不遠的五四大街曾有一座較著名的“三千里”酒家,裏面的服務員都是穿着鮮艷的民族服裝的韓國女孩,我幾年前多次在那裏招待遠道而來的老家親戚。只是那時候我沒有注意櫥窗上是否寫有“身土不二”字樣,現在想去查驗也來不及了:它的門面已改為生意興隆的“四合裝飾城”了。每路過那幢雕欄玉砌的小樓,我總有一絲悵然:那些精於烹飪的韓國人去哪兒了?還繼續開餐館嗎?莫非因為鄉情催促而動身回國了?對於他們,北京再好,也畢竟是異鄉,難免水土不服,而故國的炊煙每時每刻都會安慰着、呼喚着遠方的遊子……哦,天人合一,身土不二!依稀記得張明敏曾唱過一首《故鄉的泥土》:“聽說你將遠渡重洋,送你一把故鄉的泥土……這把泥土,春雷打過,野火燒過,杜鵑花曾經開過,你我曾攜手走過……”這證明了人對泥土的感情———它簡直跟我們的血肉融匯在一起,構成我們幸福抑或憂愁的原因。像台灣詩人鄭愁予所抒發的:“一把黃土,塑成千萬個你我,動脈是長江,靜脈是黃河,五千年的文明是生生不息的脈搏,提醒你,提醒我,———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中國。”可見鄉愁與鄉戀是這座星球上所有遊子普遍的感情,超越語言、文字、血統抑或膚色的隔閡。不管是黃土地、紅土地、黑土地,都遺傳着祖祖輩輩、世世代代播種、耕耘以及收穫的“葉落歸根”、“身土不二”的樸素真理。難怪許多遊子遠走天涯、背井離鄉之際,都要懷揣一小袋故園滾燙的泥土———作為靈魂的守護,作為精神最原始的資本。鄉土裏包容着往事的縮影。望鄉的迷惘折磨着遊子的眼神。即使生命會像日落後的石頭一樣逐漸冷卻,可供奉在心靈殿堂至高無上位置的一捧熱土,卻餘溫尚存。“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是艾青獻給土地的頌歌,詩人還抒發了不朽的情愫:“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着的土地……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我相信,每個民族、每個國度都流傳着類似的對土地的情歌———雖然土地本身是沉默的,在人類的記憶與現實中緊抿住堅強的嘴唇。我彷彿看見,成千上萬的遊子像這個世界的候鳥一樣,在夢境中,在想像中,在自己的航線上飛行,無論秋去春來,花開花落,都努力向故鄉的面影靠攏。他們在一種永遠的訓誡里不知疲倦地飛行,經歷了高山、河流、車站、碼頭、樓群乃至獵槍的反光,尋找早年的空巢。葉落歸根,抑或“羽毛腐爛在土地裏面”,也是一生中所期待的最後的幸福。身土不二,靈魂與土地相廝守,如同骨肉交融。上帝賦予他們一對無形的翅膀———是為了流浪的,然而更是為了回歸。他們永遠渴望着在故鄉的嘴唇上靠岸。應該說這是一種精神了———而且是人類最偉大的精神之一。不僅僅出自生命的本能,更是一種高貴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