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無畏無懼,愛着深愛的人。
反觀自己,一時怯懦,不願嘗試改變,既想要福佑留在身邊,又不要打破單純且安全的師徒關係,落得兩頭皆空,失去徒兒、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風嘯太響,掩去翎花雜亂飛奔的步伐聲,更或許,如今的他,無心去看、無心去聽。
明明應該尋自家師尊幫忙,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緊要時分,只有梅無盡能傾力肋她一一翎花無暇細思,更顧不上一把揪住霉神,她須付出多少慘痛代價,她滿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來!」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隨及將兩人帶往櫻冢。
梅無盡眼前原是一片虛無雲嵐,突然湧入漫天的粉紅櫻瓣,一時之間,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處。
直至櫻下孤墳入眸,墳邊靜伏的身影,佔據唯一目光,梅無盡飛奔過去。
這一刻,即短暫,又漫長,以為失去,復而又得,心境起伏翻騰,短短几十步的路,長得像終於走到盡頭的遙途,疲憊感遠遠不及抵達時的喜悅。
魂魄最終散盡之前的絕美光景,點點青瑩,點點光,點點飄向天際……
他及時牢牢捉住,掌心裏,護攏的氤氳微亮,脆弱無比,卻紓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礙。
他低低吁嘆,喃喃喊了一聲:「福佑……」
十指收緊,再也不松放。
再次將魂魄置入泥軀中,這一回,她靜得毫無反應,他並不心急,確定魂體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體耗損太嚴重,無法以葯來治,只能用仙氣慢慢養,無妨,他什麼沒有,仙氣最多。
把人仔細攬入懷裏孵着,母雞護蛋那般要緊,寸步不離。
每回翎花來此探望,都看到這兩位躺在床上,姿勢數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換過,上回福佑身穿鵝黃輕衫,近來涼意漸添,屋外綠葉黃了大半,今天換成紅色滾毛邊的秋裝,裹得紮實,不透半絲寒氣。
福佑狀況她知道,一時半刻清醒不了,至於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無盡還真的好意思,見翎花來,合上書,方才輕聲誦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廚房,端些吃食過來,最好再泡壺茶,全忙完后,院裏落葉掃掃,掃完再走,不送。
翔花點點點,把小玉雀朝他臉上丟的心情都有了。
「還是沒醒?」腹誹歸腹誹,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飯做了,茶泡了,地掃了,回到屋裏,看見梅無盡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當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邊粥汁,攏攏她長發,抱得更穩實些。
他摟着福佑,坐在離窗旁側的躺椅,背靠軟熱,兩人身上金煌售嵌,交疊一塊的黑髮,淬着晨光閃耀,窗外大片金黃樹葉陪襯,景緻極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喚為奴也心甘情願。
「不急,慢慢養,養健康點再醒也好。」梅無盡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籠罩,玉凝似的容顏,看來更精緻數分。
很難想像,翎花拉他去櫻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岩的老松下,遭洌山嵐裹身,臉龐早被可怕墨紋盤踞,翎花知道,當時的他,幾乎入魔。
「已經第三個月了。」翎花自動自發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內能醒,都還算早了。」
「福佑在作夢嗎?」翎花望着福佑平靜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幾個月裏,應該是無夢的,等到開始會作夢,差不多也該醒了。」目前仍在養意識,意識尚無,無夢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還來不及擱,胖白貳輕扯她褲管,她險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無盡握緊最後殘存的福佑魂體,胖白貳忠肝義膽,一心護主,跑來對他狂吠,梅無盡瞄也不瞄它,是翎花連忙抱起狗,帶它一塊離開櫻冢,隨梅無盡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個月後,梅無盡才有閒情逸緻問她:「那隻熊,不是你養的?擺我這做什麼?」
「胖白貳是狗,是福佑用棋藝贏我師尊,才討成的。」
「也只有你師尊以為狗長那德性。」他嗤笑,倒沒要她將狗帶走,大抵聽見是福佑討來的,便默許它留下。
除了狗,櫻冢帶回來的,還有墓碑旁懸挂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東西對福佑的意義,泥軀不要、銀鎖也不要,獨獨留下它,足見她珍而視之。
想到它是經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難免小小吃了不該有的醋,不過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術,再替她系回領間,不信她還捨得拋下。
「梅先生,我去幫胖白貳弄吃的。」翎花道,胖白貳附和汪汪兩聲,狗尾猛揺。
梅無盡擺擺手,示意去吧去吧,這兒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驅完人,主動黏回福佑背上,輕輕拍撫,半刻也不願離開太久。
邊拍邊渡仙氣予她,煨出她滿臉嫩紅澗。
都是同一張面孔,比起獨靠他術力活動的泥軀,有福佑人魂的這一個,怎麼看怎麼可愛,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厭……果然「內容物」才是重點。
看着不夠,掌心蹭蹭她臉蛋,又梳梳她的長發,調整她躺在自己懷裏的姿勢,要她舒適些,偶爾借渡氣之名,行親吻之實,由她唇心尋求慰藉。
一旦想開,觀念整個打碎再重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動了,沒啥好羞於承認,師尊愛徒兒,雖難免受人指指點點,然比起無足輕重的旁人蜚語,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遠比什麼都要緊。
失去她,太痛了,他嘗過一回,刻骨銘心,這輩子再嘗第二次,他就活該死好。
懷裏人仍舊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摟,也無從反抗,睡得極沉,面容平靜,尋不着半點痛楚。
梅無盡雙唇吸吮她的,逕自忙得很歡快,好一會兒才停止下來,唇沿着鼻粱、眼窩,最後停駐在她額心,久久不走。
她,終於開始作夢了。
夢,一開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暫的東西。
時而夢見在吃蟹,時而景況一轉,人在船舟上釣魚,時而又全數變成一片黑,什麼也瞧不見、聽不着,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點點光。
這麼想着時,身旁一隻瑩,緩緩飛過。
四周皆暗之際,瑩火微弱,也像明燈,她本能追逐上去,完全沒有遲疑,跟隨在瑩火身後……
不知走了多久,瑩火越飛越遠,她追不上它的速度,終是失去了它的蹤跡。
可就在瑩火消失過後,黑暗瞬間被揭開,眼前光明大作,教她一時難受扎眼,舉臂擋了擋,才緩緩睜開雙眸,去適應光與暗的落差變化。
天好藍,陽光暖暖,形狀似狗的白雲,悠悠飄過,去追逐前一朵蝶般的碎雲。
她愣愣駐足空曠草茵中,有種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福佑!」
身後有人,她回身望去,左邊梅海雁,右邊梅無盡,那聲福佑,是他們同時脫口。
她迷惑蹙眉,對眼前景緻不解。
梅海雁與梅無盡,應該是同一個人才是呀,不可能一左一右分開站。
「福佑,我們不是約好,今天要去海鎮賞燈?」梅海雁笑容爽朗,眸黑齒白,她一貫熟悉的好看模樣。
另一邊的梅無盡沒說話,只用深濃目光看她。
賞燈耶,她記憶中,與梅海雁逛過許多回,相當有趣,特別是有糖葫蘆吃,那是她兒時最渴望的小玩意兒,瞧別人吃,不知有多羨慕。
她一定要買個十串才甘願。
福佑想了想,決定走向梅海雁,選這邊准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