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是。」泥軀福身,立馬退下,從不拂逆他,沒第二句啰嗦,自然更不會有福佑偶翻白眼的腹誹眼神。
屋裏,恢復靜寂,窗扉虛掩,擋去外頭日麗陽光,天人之居,竟顯死氣沉沉,他隻影獨坐,心思沒留在書冊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無味日子,成為霉神的千萬年來,他早該過慣,也知如何打發漫漫時歲,怎麼現在才短短几日,就覺得空虛寂寞冷?
覺得思念,覺得難熬,覺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為,感知到她的一絲氣息,近在咫尺,未曾遠揚。
然他不只一次施術,每個深濃靜夜裏,徹夜未眠,一體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尋、去追溯,要找她的離魂究竟何在,卻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處,所能尋到的,不過是些往曾貼身之物上所殘存……最後懸念。
可是,福佑,在你懸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拋,那麼,我呢?
你寧要回憶,寧要他,卻不要我……
「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鬆……到底是哪個蠢蛋,說出這種畜生活……」好啦,是他,就是他。
根本是他自己做不到,只好湮沒證據,假裝自己仍是寵徒好師尊,沒有妄動凡心、沒有心存綺思,否定掉自己曾信誓旦旦那句一一
小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餘,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餘性慾,不存在於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
是他,褻瀆了神心在先,又想私藏凡心在後,落得今日下場,一點也不冤。
冤的是……他將原本輕易能擁有的,錯松雙手,任其消失無蹤。
後悔莫及。
近來凡間時常發生怪事。
說大也不大,要說小嘛,又着實古怪得很。
月老苦惱到白眉打結,往上界稟明天聽,傾訴冤屈,省得大家怪罪他老眼昏花、不務正業一一近日姻緣線連斷數十把,曠男怨女突然爆增,無論他老人家怎麼打結重綁,紅線恁是不聽話。
他老人家親下人間一趟,微服出巡,瞧瞧究竟哪兒出了差錯。
就說第一對婚配,天作之合,兩小無猜,雙方尚未出娘胎前便訂下娃娃親,更別提自小到大,哥哥長妹妹短,感情如膠似漆甜蜜蜜,不成夫妻沒天沒理——結果,元宵花燈夜,月圓人團圓,街道上的燈,河面上的光,將沁泠濃夜點綴得美輪美奐,哥哥給妹妹買了盞提燈,是月兒形狀,妹妹卻喜歡方才看見的蓮花模樣,兩人鬥嘴幾句,哥哥突然說:「你這性子蠻橫,我都不知該如何待你了!」,於是,換來響亮亮一巴掌,從此哥哥妹妹見面不相識,妹妹很快被鄰人追走。
再說第二對,兩家素來世仇綿延多年,長輩早立過毒誓,蔡包兩家永不聯姻,偏偏越是嚴禁,越容易生出逆子逆女,果不其然,這一輩的蔡家兒子愛上包家女兒,兩人相約私奔。
月老老人家躲牆角,看包家女兒爬上府牆,蔡家兒子在牆的另端接應,老人家捻胡呵笑,這段姻緣好,私奔年余,小倆口帶回龍鳳胎,蔡包兩家因而關條轉好,攜手共創一個蔡包富豪傳奇……
包家女兒嘿的一聲,跳下府牆,蔡家兒子居然失手沒接好,包家女兒狼狽摔了個狗吃屎,女家面子掛不住,嚶嚀哭了出來,蔡家兒子手忙腳亂,替自己辯解:「你太覺了,我明明接住卻支撐不了……你以後少吃點,不然我不知該如何待你了……」
月老手中紅線斷了。而蔡包兩家恩怨,繼續延長一百年。
第三對更冤屈了,洞房花燭夜,萬事抵定,該拜的堂、該飲的合巹酒、該揭的紅蓋頭、該剝的蟒袍霞帔,無一不水到渠成,綺羅帳里,傳出讓人臉紅心跳的吳儂軟語,男聲粗喘,女聲嬌嫩,饒是月老這等年歲,偷聽壁角也聽得老當益壯……那檔事不就這麼回事,男人說:「你別怕,為我忍一忍。」,女人羞赧無比,那聲「嗯」,應來何其軟糯。
想當年,月老年輕時,類似的下流話也說過好幾句一一你這麼小、這麼嫩,我真怕將你弄壞了一一不過是基本台詞,男人確實低吐了這幾句,後頭又補上:「你把我絞得這般緊,我要怎麼動?乖,放鬆些,讓我愛你……」
接下來當真兒童不宜,逸口的全是些呻吟、嬌喘,再配上下流當調情的情話一一
「……你這小嘴真貪吃,咬着不放……我都不知該如何(馬寒克)你了……」
「咦?為什麼這樣也能斷?!」月老在屋外發出慘叫:「他剛剛那個字明明不是『待』呀呀呀呀!」
第四對、第五對、第六對……月老終於統計出癥結所在,每一對愛侶,皆敗於那句「不知該如何待你」的禁語,再這麼下去,人間絕種,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這一定是妖怪做的好事!
月老跪請神尊遣下天將,為人間除妖,以保世人香火不斷絕。
神尊應允,將這事交給武羅天尊去查,據說,迄今還查不出是哪只妖邪如此心狠手辣,斷人姻緣。
凡間的繁瑣小事,傳不到孤絕岩上。
這裏依舊平和,世間最寧靜的牢,囚着最心甘情願的犯人。
只是近來也添了些許個惆悵,翎花憂心忡忡的最況,益發常見。
「夭厲……福佑的狀況很不好,我今天去看她,她躺着,一動不動,我喊她好幾回,她才慢慢睜眼看我,可語氣好虛弱……我甚至覺得,她又比前幾日更透明……」自打梅無盡那處返回,福佑情況急轉直下,翎花急壞了,想叫她師尊替她固魂,福佑卻說不打緊,婉拒了。
「大概,到了最後一刻。」油盡燈枯的最後一刻。那四字,知道翎花聽完會狂飆淚,夭厲選擇精簡略過。
然而,即便說得再淺然,仍舊讓翎花眼眶泛紅,淚水濕濡他胸前衣襟。
可淚水,並不能減緩無體魂魄在這世間停留的時間。
櫻冢無日月,渾然不曉時間靜寂流逝了多久。
福佑全然不知翎花來過幾回、說了什麼、何時離開,她蜷躺墓冢旁,覺得倦,又覺得渾身輕飄飄,似雲朵般沒有重量,一陣風來,就會被吹得好遠。
周遭好靜,聽不見胖白跑跳、聽不見櫻花墜跌,可卻能清晰聽到,平安扣輕輕敲擊墓碑,發出的玎玎聲響,宛若風鈴,清脆悅耳。
本以為,還能陪伴海雁數年,她沒料到這般的快……興許,那天曬着了日光,傷了魂體,才讓一切加快了許多許多,超出她的預料。
她沒有抵抗,是無法,也是不想,魂生魂滅,這也沒什麼不好,她本就是死人,現在只不過是恢復原狀。
她再度倦合雙眸,讓那輕淺玉擊聲相伴,墜入越來越漫長的沉眠,清醒時間越來越少。
或許哪一日,再醒不過來……
這一天,翎花又來到櫻冢。
腳步甫點地,身子還沒站穩,眼前景象教她倒抽一口涼息,手裏緊握的小玉雀,轉瞬又將她帶走一一踉蹌來到當時正迎風而立,長發與衣袍凌亂囂狂騰飛,斂眸沉思的梅無盡身後。
他目光縹渺,眺望山嵐輕煙,又像望着更遙遠之處,總是變笑的眸,落滿霜雪冰冷,清嵐霧氣浸潤他的發神,薄薄水氣成珠,疑在鬢間。
他久未眨眸,實際上,卻也什麼都沒望入眠底,混亂的思緒如潮,紛紛雜沓,眼前皎白嵐煙流動,恍惚若夢,彷彿見嵐煙里,浮現出那一世的梅海雁,以及,與他相依偎的……福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