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福佑。」梅無盡此時上前,拉她的手腕,她偏頭看他,一臉困惑,指指他身後,說:
「師尊,你身旁有人了,已經不用我陪,我要跟海雁去賞燈。」
隨她指尖望去,另一個福佑,乖巧靜佇梅無盡身後。
梅海雁過來奈她,梅無盡鬆開她的腕,海雁的手好冷,而師尊的手好暖,一如冰,一如火,她想,師尊不需要她暖手,但海雁需要,於是她努力回握梅海雁,要握散他指掌間的沁寒。
日漸沉,星子躍上,須臾間,藍天罩以黑紗,長街燃起火燈,綿延得好長好長,彷彿天際星河墜入人間,無止無境。
梅海雁給她買了糖葫蘆,她邊走邊吃,海雁偎過來要她喂,她分給他一顆,燈街下,梅海雁面龐橘暖,朝她微笑,說要去替她買盞小花燈來提,要她在這兒等他。
走沒多久,梅無盡出現,站在她旁邊不走,兩人許久沒說話,她意識由又隱隱記得自己無話可說,安靜吮着糖葫蘆。海雁好慢,怎還不回來?
吃完一串,她想着要不要再去買一串,獨自撇下師尊自己去買又有違徒道,萬不得已才仰頭望他,言道:「師尊,你要不要也給她買串糖葫蘆?這麼小氣不好……」她努努他身後,另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依然那麼乖巧跟在他身畔。問完,又貧得自己管太寬了。
「她只是用來讓你身軀不損的暫替品。」
身軀不損?
她低頭瞧瞧自己,她的身軀好好在這兒,與那人何干?這話說得好奇怪。
「你看見她在倒茶掃地,以為師尊找人取代你,心裏不痛快了?」
他知道她曾返家一趟,誤打誤撞看到他使喚泥人福佑,錯當他一片狼心狗肺,這些,自然也是拜翎花所賜,叨叨念念罵過他太多回。
「……我看見了她在倒茶掃地?」她皺眉沉思。
似乎……確實有那樣的景況存在過,可是好模糊,像一場夢中的夢中夢,她不肯定哪個是虛、哪個是實,思考了很久,也沒有答案,索性不想了。
「沒有人能取代你,即便同一具身軀,魂魄不同,就不是你。」他又說。
「這我知道呀,可是,師尊,你與海雁是同一魂魄,你們卻很不同,海雁他待我很好……」
「我待你不好嗎?」
「也很好呀,可是又不太一樣……」她想了最簡單的分辨法:「你像爹。」
這一句,讓梅無盡一臉委屈,有冤無處申,八月熱天也白雪飄飄,姓竇的有他冤嗎?!
「我像你爹?」
「呀,你說你年紀當我十代爺爺也沒問題……」所以還是該說他像祖爺爺爺爺爺爺……
「我與你成過親了!」
「我是跟海雁成親,不是你。」她糾正。
「梅海雁就是我!他是我一世人間經歷!」聽她軟軟說「海雁」,梅無盡打翻的何止醋缸,簡直是巨大醋海了!
她又面露困惑,好似被他弄糊塗,想張嘴說「可是」,卻不知「可是」後頭,該接些什麼……
腦子裏,好像隱約記得,他不喜歡她提那一世,甚至希望她遺忘呀……
她唇瓣動了動,又閉起,再動了動一一話,仍是半句未吐。
粉唇遲疑的抿蠕,在梅無盡眼中,變成最可愛引誘,他順從內心渴望,將其吻入口中。
剛吃過三串糖葫蘆酸甜的嘴,被他嘗個徹底,灼燙氣息拂面而來,讓她雙腮辣紅,腦門轟地巨響,炸碎她所有思考能力。
她想掙扎,無關害怕,單純覺得這樣不對,可手腳全不聽使喚,木楞地垂擱腿側,沉重似鉛,無法抬起,脊卻是發軟的,若非他大掌托扶,她根本挺不直身,只能任他親膩侵略。
隨她臉頰越火紅,長街兩側的懸燈燒得越旺,紙糊的燈耐不住燙,逐個焚燃殆盡。
她的夢境,由她作主,偏偏她被這吻親得迷迷濛蒙,熱鬧燈街虛景,瞬間崩塌,兩人又重新回到全黑的寂靜中。
吻尚未停止,他緊捧她臉頰,牢牢固定,不容她躲,不許她逃,持續深探,加深濡沫之勢,他吸吮夾帶糖香的唇,勾卷沾染山梨酸味的舌,逐寸嘗入口中,漸響的接吻聲,進入耳內,教人臉紅心跳。
一片花瓣,飄飄落下,在黑暗中,尤為粉嫩。
一片兩片三片,越來越多,墨色被這陣花雨,取而代之。
夢境景緻來到她再熟悉不過之處,櫻冢。
他終於放過她的唇,仍是將她抱在懷裏,聲音貼着她髮鬢,吁吐:
「你知道這裏是哪兒嗎?」
「……海雁葬在這。」她望去,墳冢依舊在,飛櫻持續落,景物不曾變化。
「此處名曰『虛華之境』,本是天界一處絕麗仙景,那株櫻,落的不是花瓣,而是萬物心殤,毋須灌溉,不靠日照,方能終日不斷,落不盡,拂不完,心傷無止境。」
「……不是花瓣?」她探手去盛,飄落掌心的粉嫩,瓣形似心,一片一片,一心一心,顏色鮮潤,落地約莫半日,便會回歸於無。
「它叫『落殤』,天人幽會總愛往這兒來,雖然它本意不祥,不合適談情說愛,可這飛花翩翩的絕妙美景,對了愛侶的胃口,全盛時期,想上這兒幽會,還得排隊登記,沒等上半個月,別想踏進虛華之境。」
落殤,落盡世間心殤,只要心殤不止,它抖落的花瓣便源源不絕,默默為誰墜下無語花淚。
「千年前,一對反目成仇的仙侶,在此境裏廝殺拚鬥,一戰驚天動地,失手將虛華之境由天界打落,從此虛華之境消失於雲海中,我們以為它掉進哪片海里沉沒,不復存在,沒料到,它落入時空縫隙,你誤打誤撞,跑了迸來。」
正因如此,他才會天地人三界,遍尋她不着。
「我不知道什麼虛華之境,不知道什麼落殤……我只想找個又靜又美好的地方,葬海雁……葬你的凡心。」
救回她最後一絲離魂時,梅無盡就見過墓碑上的題字,一個「心」字、一行「愛」,如何能無視?
她手掌朝上,依然去盛接一片片落下的殤。
他鬆開環抱住她的雙手,挪移向上,合攏地包握她十指,連同落瓣,全都在他掌心。
「福佑,我不在那裏,我在這。」
「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着我的心,在這裏,等你。」
【終章初心】
這場夢,福佑足足作了兩個月。
醒來時,意識特別清晰,感覺睡了好久;感覺吁出的氣息,泛起白白霧氣;感覺偶有雪花,冰冰涼涼貼在頰上,獨獨不感覺冷。
被裹得像團球,要冷也很難。
何況,身後那人,催動仙術,像盆炭爐似的,將她牢實環妥,不容半絲寒意襲人。
眼前銀白世界雪茫茫,靜逸寂美,周身景物被雪覆蓋,白得徹底,幾乎見不到半點污瑕。
她試圖動動指,並無任何困難,行動自如,指尖觸及衣裳上柔膩滾毛,撓在膚間,微微癢意。
「……這種天氣,在屋外吹冷風,不如窩房裏烤魷魚乾……」許久未語,她聲音虛浮,和着離口的熱氣,煞風景地埋怨道。
梅無盡從假寐中睜眼,低首,瞧她小口小口吁着氣呵融凝在他襟口滾毛的小小霜珠。
沒有對她說句「你終於醒了」的廢話,也沒半聲「我等你好久」的怨言,他對她的一切,瞭若指掌。
她並未在聽完他說「你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看見,我帶着我的心,在這裏,等你」那幾句,便蘇醒過來,結束他的等待,依舊徘徊夢境中,踩着零碎片段的回憶,沉浸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