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薛翎花捂臉,咚咚跑走,換她家男人進屋。
兩人基本上沒話聊,也從沒聊過,以往見到瘟神,全是師尊應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過今日,她正是來找他,見翎花僅是順便。
「可以也變一隻熊給我嗎?」這並非本日正事,但順口提看看,養只小傢伙,陪她一塊守墳,幻術的它不用吃喝拉撒,相當便利,不愧為居家必備良伴。
「……它是狗。」瘟神掃來的淡睨,夾帶一抹冷霜。
「汪!」胖白護主,用叫聲幫主人佐證。我家主人說的都對,他說我是狗,我就絕對不是貓!
福佑一臉震驚,不用開口說半字,神情已完整表達對他熊狗不分的憐憫。
「找你師尊變去!」瘟神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還來不及提呀……
只能低頭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長得就是熊。」再揉它腦袋幾把,以示遷怒。
「嗚汪!」我叫聲是雄壯威武的狗吠!
「學狗叫的熊。」
「……」胖白都開始自我懷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發現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幾聲,沒能叫醒她,於是取來溫暖被子抖開,替福佑蓋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廚房生火作飯,忙進忙出;瘟神夭厲也醒了,洗謝完畢,等待用完膳,繼續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絕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時辰,須誠心思己過。
獨獨福佑還在睡,佔據地板一方,睡到連翻身也無,胖白貪玩,跑去猛舔她臉,她只是淺淺悶哼,喃了聲「海雁別鬧」,眸都沒睜開。
「她來,就是為了睡覺?」瘟神語調清冷,眉心微微蹙,不喜閑雜人等擾了孤絕岩清靜。
面壁前,見她這躺姿,面壁后,仍是同一模樣,中間相隔多少時辰,她專程到別人府上(孤絕岩明明是牢籠),只為叨擾一宿?!
「應該是另有他事,否則特地上孤絕岩睡覺……不合理呀。」翎花一頓,收拾晚膳碗筷的動作緩了緩,壓低喚:「而且,她看起來……很不快樂,眼神里一片黯淡。」
看起來不快樂?那張面癱臉?他橫看豎看,瞧不出差異。
男人沒女人心細,況且,他不想在乎的人,哪會閑工夫深究,只覺得她很占空間,早滾早好。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惺忪揉眼,臉頰全是濕意,她用指去揩,湊到鼻前嗅,居然是胖白舔她一臉口水。
孤絕岩的早晨,寒嵐籠罩,雪白霧氣包圍眼前絕景,福佑身裹被子,走出木屋。
胖白第一個發現她,汪汪跑來圍着她繞,討着她摸,瘟神坐在樹下石桌獨弈,倒沒看見翎花,大概在準備早飯,餵飽一神一犬吧。
她瞧着棋局好一會兒,突然手癢,執起一子,往局中一擺,竟破解一場僵持。
他抬眸睨她,良久,淡淡道:「坐。」一字不冷不熱,不輕不重。
她也不客氣,身裹棉被入「戰場」,與瘟神對起弈來。
她的棋,也是梅無盡教的。
初初覺得學這幹麼,浪費時間,她並不特別喜歡或討厭,若閑暇時,花上幾個時辰,慢慢跟師尊耗,亦無不可,但有時很忙,趕着去洗米,只想快速結束戰局,養出了她可強可弱的棋藝。
梅無盡曾贊過她有「天分」,這兩字,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顯然地,足以讓瘟神允許她和他下一盤棋。
翎花備妥白粥醬瓜出來,看見的景況,就是師尊與福佑靜謐祥和、其樂融融的對弈圖。
翎花深知自家師尊個性,他無法認可的棋藝,別想坐上他的棋桌——例如她,雖然勉勉強強被允許同桌,卻只能坐一旁喝茶吃點心,手別來摸棋子。
「你們先吃早飯吧。福佑,你睡了一整天,肚子餓壞了吧。」
「汪汪!」最餓壞的,是我是我是我……胖白如是吠道。
「我不餓,事實上,我不用進食,我是泥娃娃,吃,只是浪費食材。」福佑向她言明身分。
翎花超詫異,這是她首次聽聞,倒是她家師尊兼男人,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毫不驚訝。
「你棋藝不錯,這局,待會繼續。」他不想因為沉迷棋局,害翎花跟着餓肚子,用膳先。
「不用待會,再三子,我就結束它。」
「……」堂堂瘟神被瞧扁,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三子是吧——
「我真能三子結束的話,你變只胖白給我?」她擱下棋,手又縮回被中取暖。
「行。」別說是胖白,變條肥龍都不是問題。
不多不少,就三子,棋局勝負已分,福佑高舉另一隻「胖白」,開開心心歡呼轉圈圈,腳下胖白正主努力吠:冒牌貨!冒牌貨!汪汪汪!
兩隻胖白幾乎一模一樣,差別只在第二隻胖白額心名了幾綹黑毛,巧妙排列成「貳」字,乾脆取名「胖白貳」。
「吃完飯,我再跟你下一盤,贏的話,你變塊石板給我?」福佑正發揮何謂「得寸進尺」,這招,也是跟她師尊所學。
這戰書,瘟神再度哼哼接下。
一盞茶后,福佑扛着半人高的石板,取出隨身匕首,安安靜靜窩坐樹下,一刀一刀刻劃起來。
瘟神又去面壁了,翎花洗來一盤水果,往她身旁坐,瞧了半晌,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麼。
「……這是?」翎花問。
「墓碑。」福佑刀尖未停歇,與石板發出細膩的刮磨聲。
翎花只看見中央一個大大「心」字,也不是誰的姓名呀。
直到福佑在角落又刻下「愛妻李福佑」,翎花才怔了怔。
「是你的丈夫?心是昵稱吧?姓名中的其一字?怎不刻全名呢?」
福佑靜默沒答,嘴角苦笑,眼神有些黯淡。
「我與夭厲在孤絕岩太久,不太知曉世事……你離開梅先生,不當他徒兒,嫁人了?」翎花嘴咬果子,無比好奇。
福佑思索着該不該說,可她已無人傾訴,什麼都憋在心裏,也不是很暢快,反正……總是要讓翎花他們知道,她才好提出最後一個要求。
「我嫁給我師尊的轉世,與入世受罰的他,成為夫妻。」福佑口吻淡淡,配上一臉平靜面癱,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
關於霉神入世一事,翎花略有耳聞,記得應該是武羅上回來孤絕岩時,與師尊話家常略提,至於始末緣由,她不清楚。
「他那一世,未能活過二十一,死後,回歸神職。」
「還好他是神,不當人也能見面。」愛上神,還是有好處的,不受壽命局限。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長睫低垂,姿勢得以隱藏眸中失落,不教翎花看見,語調才能維持一派尋常,說得好似無關痛癢,獨獨她自己知道,這幾句,多疼。
「他跟我說,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間姻緣,只願與我繼續當師徒,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對我。」
那句話,就像明明白白在說——一樣。
福佑咀嚼了無數次,每一回,都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這算什麼?!不想認帳?你有沒有揮拳打他?!」翎花聽了氣憤,拳兒都握起來了。
「呀,我忘了。」真是個好提議。也許讓他痛了,他才知道,他那樣說,她有多痛。
「所以你……答應他了?」
「他是對的,我若沒忘掉海雁,就會不斷在師尊身上,尋找海雁的影子……以徒兒身分來說,確實不妥,相處起來也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