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她會選擇離開梅無盡的另一層原因,也正是如此,就算師尊答應不替她抹去記憶,同意她續留身邊,她自己又怎可能瞞得住情愫?終有一天,或許會惹怒他,被他驅趕。
一想到極可能由他口中,聽見「滾出去」之類的字眼,她怕,她怕心會碎成一盤散沙……
「不能把那世的姻緣,延續下去嗎?這不就解決所有問題了?」翎花想法單純,只要相愛,哪管哪一世,彼此都還在身邊,已屬難得。
「梅海雁愛我,但梅無盡並不,怎可拿上一世的糾葛,繼續困擾他?他要的,只是一個徒兒,不一定非得是我,洗去記憶后,他身邊的徒兒是誰,又有何差異呢?」
李福佑沒了記憶,也不再是李福佑,任何一個甲乙丙丁,都能取而代之。
「理智上,我很想聽師尊的話,乖乖順從他的提議,該拋的,全都拋掉,只要能當他的徒兒,留在他身邊,一切足矣,可待我回過神,我已經被小玉雀帶往這兒來了……」
她心底的聲音,勝過了理智。
她心底的聲音在說,她不想忘。
「這樣也好,我心裏很踏實,有胖白,有墓碑,最後,只要再麻煩你師尊一件事,我就沒有任何貪求。」福佑斂眸,指腹滑過墓碑上的字,淺淺揚笑。
翎花想開口,又咬了咬唇,再張嘴,依然不知能說什麼。
安慰嗎?福佑看來並不需要,她眼中雖有疼痛,但眸光清明,已然作下決定,誰也勸不來。
陪她臭罵梅無盡嗎?可愛情,又不是我愛你,你非得也愛我不行……
最後,翎花選擇沉默,靠在福佑肩上,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想着若有朝一日,她師尊同她說,要消除相愛過的記憶,她心裏也定是傷心難受。
合上眼,眼縫微濕,翎花為福佑落下一顆泥人哭不出的淚水。
【第十五章離魂】
第三盤棋,開始於晚膳之後,福佑落棋前,指出了要求。
「這個,你能解開嗎?」福佑指指脖上銀鎖。
瘟神一眼便知銀鎖作用,可男人最氣被問「你能不能?」,輕輕嗤聲,頷首都嫌懶。
福佑滿意了,喀地擺下棋子:「好,那我們開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贏,她便能輕易做到,梅無盡口中所謂「天分」,太過輕描淡寫,嚴格算起來——福佑妥妥是棋藝天才。
她憑靠實力,替自己贏得第三次獎賞。
銀鎖被震斷之際,頸上早已習慣的重量突然離身,難免有些不適應,寧空的,福佑探手摸脖,上頭只剩下一塊平安扣,暖暖貼躺胸口。
「我還以為,我魂魄會咻的一聲,和泥軀分開……」她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料到人仍穩穩站在原地,雙手收緊又放鬆,雙腿跳了跳,沒有任何不適。
「若真如此,霉神未免太不濟事,銀鎖不過是輔助,他原本的術力已經幫你身魂相融。」
福佑馬上擺妥第四盤棋,眨動渾圓眸子,問他:「你會不會抽魂之術?」
男人最厭惡的第二句話——你會不會。
翎花突然覺得,她家師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無意外的四連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幫福佑這種忙,真的沒關係嗎?」翎花心裏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將她自己推上魂飛魄散,身為朋友絕對該阻止。
夜裏,在床上輾轉反側,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樣未睡,低着聲問。
「她自己的選擇,與我們無關。」他撈她入懷,清冷語氣由她頭頂飄下。
「……她若離魂,會變成怎麼樣?」
「散盡后,連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勸她……」話語遭他截斷,他輕拍她後腦杓。
「該煩惱這件事的,不是你。」當然,也不會是他,浪費時間胡思亂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應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盤棋的落敗代價。
「翎花,睡覺。」
「你找個理由拒絕她嘛……」
「既然了無睡意,那麼,來做些讓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駁,被狠狠吻進嘴裏,再也無暇溢出……
「……」喂,聽得一清二楚了,半點都不顧忌有客在場。
福佑裹纏棉被,決定暫時挪到屋外去,不擾鴛鴦床笫間嬉鬧,半個時辰后再回來。
反正她也睡不着,躺在地板只是睜眼望屋樑。
睡在左右的兩隻胖白,眯開眼縫瞄她,卻沒打算跟上她,到外頭吹冷風,又各自扭頭睡了。
從孤絕岩賞月,月亮又大又圓,高懸晴空,照着她心情平和清明,無半絲掙扎,希望她最後離開這世間時,也有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樹下有個鞦韆,是孤絕岩中,她最喜愛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綁過一個,她瞧弟弟在鞦韆上笑開懷,羨慕之心滿溢,可她不允許碰,也無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幫家裏掙些錢。
福佑坐在上頭,慢慢揺異,輕緩哼起曲調。
一首她兒時記憶中,模糊聽過,哪個鄰家娘親哄娃兒的曲,很溫暖,很可愛,她總是受完後娘罰,挨了打后,揉着傷處掉淚,悄悄貼在牆邊,閉上眼,想像她早逝的娘也定會這樣,擁她入懷,為她哼歌。
她曾經哼給小小海雁聽,他還笑她幼稚,歌聲不好,可睡不着時,又討着要她隨便唱幾句……
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暫一生、冥城受業障之苦、待在他身邊,學會認字、見識凡人無緣能經歷的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細細回想。
好的壞的、甜的苦的、能記起的、快要遺忘的,通通反芻了一遍……
回首舊事,她竟活了那麼久,單是回憶,漫漫長夜已然輕巧過去。
月沉,日出,遠方晨靄,似極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極不出色,她卻仍舊記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開門扉,不意外看見窩在廊下的福佑。
兩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靜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來,只會礙事,不如……我們趁現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議道。
瘟神不置可否,擇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遞上掌心,瘟神收攏五指,握的卻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緊,收勢,再使勁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仆跌在地。
碰撞之處,半分疼痛也無。
福佑起身回首,看見自己身軀軟軟癱倒廊下,動也不動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兩句,迅速往晨曦無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覺得她說了廢話。
好像也對,抽魂還能有什麼不字面上的辦法?罷了,達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結果一樣,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聲,隨後傳來,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腳,不滿嚷嚷:「我還打算今天再勸勸福佑的,你怎麼手那麼快啦——」
「我沒打算聽你的勸,你省省唇舌,不過來了正好,再幫我個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軀頸上的平安扣,她化為魂體,許多凡物已無法觸碰自如。
「我懷裏有隻小玉雀,能帶我去墳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貳……本來應該自己先跑一趟的,將所有事情打點好,但不想錯過你不在場的天時地利,免得多聽嘮叨。」
「……」聽聽,這是求人的態度嗎?說到最後,還暗指她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