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沒了記憶,許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獨一無二的珍貴价值。
「福佑?」澡室門扇傳來輕敲,梅無盡聲音在外頭響起。
擔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裏,特別來探探情況——畢竟,她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方才讀她心緒,並不如面龐呈現的平靜,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讀出她的驚震、她的遲疑,獨獨未能讀出她的心痛。
她應了一聲「欸」,開始穿套衣物,聽見他又說:「別泡太久,面快涼掉了。」
他轉身正要走,澡室門板咿呀打開,她一身氤氤,長發仍濕,臉蛋映潔月光,白皙晶瑩,一雙黑眸泛紅,彷彿正要落淚,可眼眶乾涸,並無水光醞釀,步伐緩緩,出了澡室。
梅無盡長指輕彈,她周身震出一道氣勁,將水氣彈開,一瞬間乾爽無比。
好久沒被這麼方便「處置」,這些年,長發都得晾在火爐旁,慢慢烘乾,有時懶散睡着,梅海雁就會拿布巾和木梳過來,接手替她……
她搖頭,不許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麼洗這麼久?」他記得她向來速戰速決,自從換來泥軀一具,她拋棄掉泡澡的樂趣,洗洗刷刷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習慣,就連在蛟龍寨亦然——梅無盡一怔,想起人世點滴,他有些懊惱。
「指甲縫裏卡泥,好難洗。」她如實回道。
「為師瞧瞧。」這種小事,他能輕易替她解決。
她乖乖平攤十指,任他檢視,他笑問:「你哪裏玩泥巴去了?」
問完才猜到,應該是去葬他的凡身,於是笑靨一斂,正要施術除去泥污,她卻猛然收手,雙掌藏往身後。
「……我餓了,想吃面。」說餓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餓,不知飽,從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進,亦不覺飢腸轆轆,會撒謊,是不想他連一些些東西都要抹得乾淨。
「走吧。」他沒想強逼她,反正……為她消除記憶之際,順道幫她清甲縫便行。
飯桌上,臉盆大的碗裏,盛着炒麵,同樣是餵豬的規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海碗內的剩餘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滅它。
見她胃口極好,他安心不少,跟着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縫泥土外,指間也有數道划傷,傷口裏同樣沾黏黃土,無法洗凈,一條條看起來……有些猙擰。
不難勾勒想像,她憑藉這一雙手,辛苦將他安葬的景況。
不過,只是暫時的了,等她吃飽,好好睡上一覺,天明日出,所有過往,都將如晨露偶朝陽,消散無蹤,無論甜的、苦的,再也無法困擾她……
而他,會好好做回「師尊」本分,該寵、該疼、該溺愛,半點不少,可是,也只準是師尊待徒兒那樣。
她不受指傷影響,食慾正旺,炒麵轉眼間消滅大半。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幾口,她則快清盤了,這麼餓?
「記不得了……」她嘴裏有面,聲音含糊。最後那一頓,好像還是與海雁爭吵前一塊吃的,是雞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戰後,她沒什麼胃口,吃不吃也沒差別。
就算記得了,也終是要忘記的。
「再給你弄碗肉汁飯?」
「不用,很夠了,我好睏,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渾身皆累,本來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可現在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說師尊你兒時好可愛,小小一隻,脾氣壞,性子倔,但膩起人來,像貓,蹭得人心頭髮軟……
說師尊你長大好纏人,老是欺負她腿短,刀子嘴一點也沒變,可吻起人來,又那麼柔軟……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愛聽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誘的口吻,要她多吃兩口,她很聽話,全然不浪費,吃個精光。
「吃完了,師尊,晚安。」她擱筷,準備拿空碗清洗。
「別碰水了,手上全是傷。」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她難得小小違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房裏無燭,月光隱於雲后,夜如黑緬,籠罩斗室,伸手不見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乾乾地瞠着眸,獨嘗黑暗滋味。
她心裏清楚,只睡着,明早再醒過來,很多東西都會離她遠去,無論她願或不願。
可她還沒想清楚,那些,自己當真要舍?
她曾為了紛紛雨蒙中,執傘的淺笑霉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願遺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慘回憶,在她心中,關於他的種種,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個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連想要將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過分奢求,不被允許嗎?
「海雁……」她不敢喊出聲,唇形喃喃輕念,那般難捨。
待至夜之深沉,萬籟靜悄,掩上的房門被推開,半絲聲響也無,梅無盡踏入她房內,要取走累贅的人間經歷。
床榻上,空無一人,被褥早已冰涼。
上回,她留給梅海雁的紙箋上寫:他日再重逢。
這一次,半字未提,或許她內心深處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拋棄他的凡心,可她,眷戀着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濃相愛的回憶。
無法舍,不願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會苦惱,他說,他不知該如何待她……
她因為愛他,所以為難;他的為難,則是因為……不願愛她。
她不想為難自己,更不想為難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處可去,那座孤獨的墳,還是能接納她的相伴。
海雁絕不會希望被她遺棄掉。
但是她不要永無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個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許是兩年,許是二十年……總有一日,能盼到盡頭,安然地,躺在他的墳側,含笑而去。
立訂好目標,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輕快的。
絕岩上,稀罕地有客來訪。
福佑沒認識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強算其一,當年她在師尊家養病好一陣,湯藥全是福佑替她熬的,兩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關係。
來的有些不是時侯,福佑撞見「面壁」場景。幸好她嫁過人,已非沒見過世面的黃花閨女,道聲「你們先忙,忙完再理我」,自個兒轉身,進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點心,樣樣自動自發。
「……你怎麼自己來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髮髻凌亂,唇兒紅腫,雙頰火烤般艷麗粉嫩,衣襟還穿錯邊……重點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個鴛鴦浴,不用急着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發閑,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兒名叫「胖白」,比球更圓,見過她一兩回,還認得她,沖她直揺尾巴,胖臉像在笑。
聽師尊說過,它是瘟神施法所變,給翎花解悶的小東西,真好,她也好想養一隻……
「……」翎花一臉囧爆,莫再提莫再講,你接着回答我的話不就好了,我替你找台階下耶!
福佑把臉埋進胖白葰毛里,磨磨蹭蹭:「我沒跟我師尊來。」這句,算解了翎花的尷尬,只是為時已晚。
「那你……」
「你還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險要噴出來,這面癱徒兒,講起話來仍是同樣調調,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給人活。
撞見的一方,與被撞見的一方,終究後者承受的羞慚感多了一些,畢音那時衣衫不整,屁股光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