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小鎮--從金庸小說看姑蘇風物(圖)
□唐射鵰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夜市買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明月夜,相思在漁歌。——〖唐〗杜荀鶴歷代描寫姑蘇風物的詩詞中,我一向認為這是最好的一首。每讀此詩,總能感覺到詩中所表現出的一種隱藏在喧鬧中的清悠與愜意。而這,也恰恰是姑蘇城在我心中的印象。蘇州,在偌大的中國,只是成千上萬城市中的一個,在地圖上,也無非是太湖之濱的一個小圓點。然而自從伍子胥“相土嘗水,象天法地”以為闔閭城以來的兩千五百多年間,蘇州在中國歷史上,尤其是在中國文化上,已不僅僅是一個地名如此簡單了。無論曾否親身到過蘇州,無論對蘇州了解多少,中國人提起“蘇州”兩字,總會想到其甲於天下的園林,名揚四海的美食,號稱江南第一風流的才子,也總能搖頭晃腦地吟上一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蘇州何幸,得以讓人一慕至斯?近日偶然重讀金庸《天龍八部》,至“向來痴”一章,作者描寫了姑蘇城中的種種風情以及段譽對江南風物的艷羨之意,以我對蘇州的了解,大都確然不虛。深感金庸博學多才,為文嚴謹不苟,於細節處亦不馬虎。感嘆之餘也很想說說我所了解的姑蘇風物。姑蘇城外寒山寺(攝影/西門)一吳儂軟語中國有一句俗話,叫做“寧願聽蘇州人吵架,也不聽寧波人說話”,用以形容蘇州方言的動聽。金庸在《天龍八部》一書中,於段譽初入姑蘇一章也多次提到蘇州話的溫軟動人。甚至在阿朱和阿碧的對話中,使用了大量的蘇白。當然以書面文字去表現方言的特點是不可能如何精當到位的,但懂蘇州方言的讀者還是能從《天龍八部》的蘇白中找到一種濃濃的蘇式特色。金庸是浙江海寧人,距蘇州大致是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我在兩年前去觀過一次潮。在中國的方言語系中,海寧話與蘇州話同屬吳方言。懂蘇州話的人聽海寧話應當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海寧人聽蘇州話則相對吃力一點。因為海寧話更接近上海話,上海話在聽和說上都比蘇州話簡單得多。我本人能夠學到亂真的不過四五種方言,其中學得最累的是蘇州話,而學上海話我只用了不到一個月。金庸曾經就讀於東吳法學院(現蘇州大學),我想,他初到蘇州時在語言上可能也並非是暢通無礙的。從他書中的蘇白看來,金庸後來在聽懂蘇州話上應當是沒有問題了,他對蘇州話的記憶也大致無誤,只是問人“好[口伐]”就不是蘇州話的特色,而是上海話的特色了。蘇州話歷來被稱為“吳儂軟語”,其最大的特點就是“軟”,尤其女孩子說來更為動聽。在同屬吳方言語系的其他幾種方言中,如無錫話、嘉興話、紹興話、寧波話等都不如蘇州話來得溫軟。一種方言好聽與否有些像我們聽外文歌,其實不在於是否易懂,而是主要取決於語調、語速、節奏、發音以及詞彙等方面。吳語與湘語(指老湘語)是漢語七大方言語系中形成最早的方言,因此吳語至今保留了相當多的古音。吳語的一大特點在於保留了全部的濁音聲母,具有七種聲調,保留了入聲。在聽覺上,一種方言如果語速過快,抑揚頓挫過強,我們往往稱這種話“太硬”,如寧波話;但如果語速過慢,缺乏明顯的抑揚頓挫,我們往往稱這種話“太侉”,如河南活。蘇州話語調平和而不失抑揚,語速適中而不失頓挫,在發音上,我的感覺是較靠前靠上,這種發音方式有些低吟淺唱的感覺,較少鏗鏘,不易高聲,的確不大適於吵架。我雖然能說一口蘇白,但即使在蘇州與人吵架,也寧願用北京話。蘇州人便是情急之時也只是說“阿要把柰兩記耳光搭搭?”(意思是“要不要給你兩記耳光嘗嘗?”),哪裏有北京話“抽你丫弄的”來得直接痛快?!正是因為蘇州話發音方式的特別,外地人初學蘇州話時總是有找不到音的感覺。而同樣很軟,與蘇州話較為接近的上海話,其發音部位則與北方話差不太多,學起來要簡單得多,所以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蘇州人能說一口相當標準的上海話(甚至根本就是無師自通),但上海人能說像蘇州話的就很少了。我曾經有一位來自山東的師姐,在上海一年就能說一口非常正宗的滬語,但要跟人學幾句蘇州話就真的是不知所云了。蘇州話最大的特點其實就在於發音上,再結合固有的語調和節奏,的確給人一種溫軟的感覺,蘇州人愛用一個字來形容蘇州話的特點,那就是“糯”,實在是再精確不過了。在方言的詞彙方面,蘇州話也體現了濃濃的古意和一種書卷氣。如蘇州人說“不”為“弗”,句子結尾的語氣詞不用“了”而用“哉”,喜讀古文的人聽見蘇州話一定會有一種親切感的。《天龍》中的段譽會不會也正是這樣呢?段譽是雲南人,雲南話與四川話同屬北方官話中的西南官話語系。碰巧我能說相當純正的四川話和“大概齊”的昆明話,兩者的確是非常的相近。段譽初入蘇州時一定是聽不懂蘇州話的,好在阿朱阿碧是大人家的丫環,多少能說些官話,因此雙方尚能交流。蘇州話之所以好聽,我覺得和不是太易學易懂有關,對我們自己天天說著和聽着的方言我們是不大會去考慮其好聽與否的,因為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話的意思上去了。而對一種我們不大能聽懂的話,話的含義反正弄不清楚,也就不大會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使我們有機會細細品評這種話的語音語調是否動聽了。我學會蘇州話之後就不再覺得它如何好聽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但是像阿朱阿碧這樣十七八的女孩子說出來的蘇州話,無論什麼時候聽的確都會覺得動聽的。因此段譽喜聽蘇州話倒真的不是因為他一向的“痴”,也不會是僅僅因為說話人的美貌,而實在是事出有因的。另外,金庸在《天龍》中通過阿朱阿碧的一唱一和表現出蘇州人的伶牙利齒,讀來不禁莞爾。的確從全國來看,最能說和最會說的是三個地方的人,一是北京人,所謂“神侃”;一是四川人,所謂擺“龍門陣”;另一個就是蘇州人,所謂“說書”(這三個地方可能也是茶館生意最好的地方)。我不幸和這三個地方都大有淵源,因此從小學起老師給的評語就總有“該生廢話較多”幾字,也算沒壞了這三個地方的招牌。蘇州評彈名揚天下,其實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統稱。評話在蘇州又叫說書,類似於北方的評書,彈詞則是唱的。對聽得懂蘇州話的人來說,蘇州評話可能比北方的評書更有味道,地道的蘇州人不分是誰也多少總能複述一小段書或哼上幾句彈詞。在蘇州,書要說得好不光故事要精彩,還要善擺“噱頭”,“噱頭”的含義很多,不容易精確地翻譯,總之是語言方面的一種設計和智術,大致就是相聲中的“包袱”的概念,好的“噱頭”是讓人回味無窮和津津樂道的。蘇州人愛聽書,常聽書,也跟着學幾句書和“噱頭”,久而久之,也就變得伶牙利齒起來。不過評彈中的蘇州話作為方言來說有較多的官話色彩,和現在日常中所說的蘇州話是不完全一樣的。二蘇式美食蜜汁火方《天龍》一書中,段譽於姑蘇美食一嘗傾心,其實阿朱與阿碧不過調製了幾味小食而已。中華食文化源遠流長,各地均有一些代表性的食品,形成了不同的口味與風格,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菜系的概念。中國的菜系,大致有八大系和十二大系的說法,均是以其產生的地域命名。各菜系之間由於地區飲食習慣的差別,烹調方式和手法的不同,物產及選料的差異等形成了各不相同的風味。遠在春秋時,飲食的地域性差異便已為人所知,一些較古老的菜系的形成也已初現端倪。一個菜系,總是以某個城市或地區為中心,包含了周邊相近的風味而形成一個較明確的範圍,並有其共同的口味特點。在這一點上,蘇菜相對要複雜一些。我們所說的蘇菜,作為一個獨立的菜系而言,其實主要是指以江蘇為代表的風味。但由於江蘇被長江一分為二,省內南北差異明顯,水土、氣候、物產、語言、穿着、生活習慣等各方面均存在十分顯著的差別,總的感覺是江北更接近山東等北方地區的習俗,江南(準確地說是鎮江以南直到上海)則形成了我們日常所說的江南特色。在飲食上,雖然蘇菜總體上都是以清淡為主,但江北江南還是有較大不同的。江北形成了主要以揚州為中心的淮揚風味,而江南則是以蘇州為中心的蘇幫特色。因此我們平時所說的蘇式風味,應當是特指後者的。蘇式菜肴,在燒制上主要採用“燜、焐、煨、燉”等手法,口味清淡,甜而不膩,非常講究食雕及配色,在花式及外觀上下大功夫。菜名力盡高雅,選料務求鮮活。餐具小巧而精細,輕取細品;酒水甘醇而不烈,淺飲輒止。餐前餐后喜以清茶待客,席上席下好用詩書佐酒。因此品嘗蘇州菜在大快朵頤之外,還是一件相當風雅的事。即使到了今天,一些傳統的蘇州餐館在裝璜上仍頗講究以名家字畫為點綴。可見,蘇幫菜所固有的種種特色,是非常適合讀書人的口味的。段譽是個書獃子,也實在難怪他對蘇幫菜的一嘗傾心了。我在前兩年到崑山古鎮周庄時,未能在沿河的茶酒樓上佔一個靠窗的座位輕飲細品,至今深以為憾。雲南菜的具體特色我說不上來,但由於地處西南暖濕之地,想來麻辣是不會缺的。段譽初到姑蘇,我真的懷疑他對於蘇式菜肴的口味是否真的習慣。很多朋友都知道,蘇州菜是較甜的,就像四川無辣不成餐一樣,蘇州幾乎是無糖不成菜的。外地人其實很難習慣這咸中帶甜的味道。由於選料力求新鮮,蘇州菜恐怕是天下最講究時令的菜肴了,即使平常人家,什麼時候吃什麼東西也決不錯亂。並不是說過了季這樣東西就沒有了,而是蘇州人認為過了季鮮味就要大打折扣。比如蘇州吃螺螄、刀魚必須在清明之前,醬汁肉、青糰子也是清明佳品,立夏則鹹鴨蛋暢銷,冬至時吃羊糕、喝冬釀酒,這些都是過了季就不值錢了。冬釀酒我在別的地方沒有見過,應當是一種米酒,與桂花一同釀製而成,口味甘甜,色澤金黃,隱隱地有桂花的幽香,十分爽口怡人,不知為什麼蘇州也只到冬至才有,這種酒如果當年不曾喝暢,就只有敬請明年趕早了。棗泥拉糕蘇州古稱魚米之鄉,古寫的蘇字下半部是“魚”與“禾”,庶幾可以說明這一點。而蘇州人喜食河鮮的程度,在其他地方也是不多見的,吳語中“吳”“魚”同音不知是否出於這個原因。蘇州魚產豐富,種類繁多,有名貴的刀魚、鰣魚、銀魚、鱸魚、鱖魚;有不以食用的玉柱魚、黃石魚;有用以放生的鯉魚、鯰魚;有專作炸制的梭子魚、旁皮魚等等。吳地先民自六千年前採用漁具捕捉魚類,逐步形成了罟、罩、筌、簞、神、叉、射等十餘種捕撈工具。蘇州人吃魚,既重方法,又重時令,在烹調方法上有灸、蒸、燒、漉、爆、薰、鯗、腌、糟等等,在時令上有一月塘鯉二月鱖,三月甲魚四月鰣,五月白魚六月鯿,七月鰻魚八月巴,九月鯽魚十月草,十一鰱魚十二青的說法。不知歷代蘇州姑娘白嫩清秀,蘇州士子人才輩出是否和常食鮮魚活蝦有關。說到姑蘇水產,不得不提的是螃蟹和河豚。螃蟹以陽澄湖出產的大閘蟹為極品,陽澄湖中又以崑山巴城水面所產為最佳。概因巴城地處東南,西風緊時,蟹避於此之故。陽澄湖蟹個大膘肥,青背白肚,黃毛金鉤,姑蘇雅士於重陽時節持蟹賞菊,亦一時之盛。奈何近年蟹價飛漲,已不復入百姓之家也。國人在吃的問題,有一句俗語,叫做“沒有廣東人不敢吃的”,但廣東人又哪裏有“拚死吃河豚”的勇氣與決然。河豚劇毒,肝血食之立斃,但蘇州下轄的常熟和張家港一向有吃河豚的習俗,至今聽說兩地年年有人為此喪生。河豚我沒有嘗過,一是價格昂貴,一是生死攸關,但聽食者有言,該物鮮美無比,肉味肥嫩細膩,言者回味無窮之狀實是引人入勝。聽說飯店裏吃河豚,必是廚者先嘗,過一定時間后食客方才動筷,而且席上均是各顧各,決無勸食之事,大違國人宴客之風。將吃搞到如此莊嚴肅穆,想來也十分可笑。江浙民間逢清明節仍有吃青糰子的習俗,一般清明後市面上的青團便落市,唯周庄等地拿江南民俗當賣點,一年四季都在過清明。另,當地農村習慣吃自家做青糰子,拿野菜汁染糯米粉,顏色較市售的要深,且不那麼均勻光鮮,嚼來卻更清香。《天龍》中阿朱和阿碧的待客之道其實還滿符合姑蘇風格的。首先說採蓮剝菱。姑蘇水鄉,湖泊眾多,河道縱橫,採蓮本是極尋常之事,偏是文人多事,將其視為風雅之舉。紅菱亦是江南土產,在蘇州以城東婁葑水面為佳。紅菱的好處《天龍》中已有記述,根據書中情況看,燕子塢是虛構的地名,採蓮之處可能是以蘇州城東黃天盪為藍本的。我曾乘農家櫓槳游於此湖,湖中荷葉田田,水草叢叢,河港交錯,道路的是難辨。其次是佳肴待客,上面已經說得很多了。第三說煮水品茗。吳中名茶以碧螺春為首,該茶原產於太湖洞庭東山碧蘿峰下,最早的形成大致有十多種民間傳說。根據史籍記載,當地茶女採茶,乃以筐貯,“筐不勝貯,置於衣中,茶受熱氣,忽發異香,當地人驚呼嚇煞人香”。直致清康熙下江南,因茶名“嚇煞人香”不雅,乃依其形色賜名碧螺春。正宗的碧螺春茶採用中小葉茶種,經過一系列特定工藝採制而成,最初“集六萬芽乃成斤”,但現在不再如此講究,一斤大致在三四萬芽左右。該茶茶形捲曲多絨毛,以七十度左右水浸泡最佳,泡成后芽葉盡沉杯底,決不上浮,號曰“春染海底”。《天龍》中阿朱阿碧為段譽泡製碧螺春茶,作者隨後對該茶由康熙賜名一事做了交待,是金庸博學與嚴謹之處。而電視劇《水滸傳》中王婆稱其茶為碧螺春則是編導的大失誤了,殊不知北宋年間,是沒有碧螺春這個名字的。三吳中名勝《射鵰》中陸冠英聚太湖群盜一節,提到金頭鰲為莫厘峰寨主。莫厘峰者,吳縣太湖洞庭東山之主峰也。也就是碧螺春茶的原產地。莫厘峰的名字,我真的懷疑現在的蘇州人有多少能說得上來。可見金庸在博學之外,在武俠小說的創作上也是一絲不苟的。蘇州歷來是一個以園林著稱的城市,所謂“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絕非幸致。但我覺得說到吳中名勝,當以太湖為首。畢竟天造地設的景緻,不是人工的力量所能達到的。太湖攬勝,一般認為以無錫黿頭渚為最佳,以致於很多人認為觀太湖應到無錫。其實太湖水面蘇錫共有,三分太湖則蘇占其二,錫有其一,因此我一直覺得是不是蘇州政府在太湖旅遊資源開發上出了什麼問題。在蘇州賞太湖,當然應該到吳縣境內,大約距蘇州市20公里左右的洞庭東西山。兩山之中,東山的花果盛一些,西山的風光好一點,難分伯仲,我個人較偏愛西山。還記得多年以前乘船游太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起了個大早,自大運河出發,日出時正好船入太湖,那“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緻至今難忘。船至西山泊岸,先游林屋古洞,該洞號稱道教“天下第九洞天”,無非岩溶所致,倒並不以為奇。出洞后沿山路而行,途經一線天等景直到太湖之濱。當時的情形大都淡忘了,只記得一個人登上“斷山亭”時,亭柱上一幅楹聯極有韻味,如果不曾記錯的話,聯云:“山與人相見,天將水共浮”。山下正對鶴池一方,水色澄碧,湖光瀲灧,當是仙人養鶴之地。遠處湖中三山在望,遠山如黛,近山如蘭,豈非瀛洲、蓬萊之屬?水天一色,帆影點點,正流連不知天上人間之際,已是漁歌唱晚催歸之時。暢矣斯游!太湖三山深入水中,交通不便,當地政府前些年以巨資造太湖大橋,乃為國內最長的湖橋,島民出入不復舟楫之苦,實為善事。該橋以多孔之構,造形優美,華燈初上之時尤為可觀。我於前年中秋重遊太湖,不僅得見大橋之姿,更是深入湖中三山。入島之途乃是在西山碼頭租用快艇一艘,十分鐘便至。島上林密蟬鳴,花果飄香,回觀湖波漾漾,遠看白雲悠悠,雞聲啾啾,鴨行擺擺,“阡陌縱橫,有良田美池桑林之屬”,“雞犬相聞,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自都市而來,只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黃昏時租得民宅數間,並請房東代辦酒菜,共慶中秋。菜雖粗疏,儘是湖中鮮活;酒非佳釀,全系山間清泉。數巡之後,主人問客曰:“可願泛舟湖心?”客欣然不自勝。主客乃以機帆船出,湖中清風徐徐,四圍寂寂,山影重重。乃於船頂重置杯箸,停船任其自漂。酒酣興盡,方覺今宵無月,枉過中秋,乃大笑而歸。平生暢遊暢飲,實以此行最為暢快。以上記行實為親歷,絕無虛構。網上諸友有興者大可一游。前面說到的太湖風光自有其動人之處,但從名勝的意義上講,真正當得起姑蘇第一名勝之稱的恐怕是非虎丘莫屬了。蘇州近郊有兩座較出名的山,一是獅子山,一是虎丘,都是根據山形命名,在蘇州歷來有着獅子回頭望虎丘的說法,指的就是這兩座山。《天龍》中段譽至蘇州而不游虎丘,作者在書中也沒有提到吳中的一些名勝,實在有些遺憾。其實虎丘在北宋時就已經相當出名了,蘇東坡有言“到蘇州而不游虎丘乃一大憾事”便是明證。虎丘的出名一是歷史悠久,一是沾了吳王闔閭的光。水巷日落據考證,虎丘劍池之下便是闔閭之墓。劍池之謂,一是池形狹長如劍,一是故老相傳吳王曾以寶劍陪葬。寶劍傳為幹將莫邪所鑄,從山腰處的“試劍石”可以想見寶劍之鋒利。一劍之威,居然斷石如泥,石裂處筆直如划,直讓人匪夷所思。其實“試劍石”的切痕斷然不是寶刀寶劍所能造成,但吳王試劍於此的傳說傳了百年千年,加上幹將夫妻威名赫赫,不由得讓人寧願相信此乃人力所為了。千百年來,不知多少人艷羨吳王墓中的寶藏與利刃,可惜闔閭早已想到這點,在墓成之日將萬千工匠斬於“千人石”上,該石至今石色赭紅,傳為工匠血染而成。明代名噪天下的吳中四大才子為一睹寶劍風範,曾僱人將劍池之水淘干,據說他們的確見到了墓的入口,奈何無法開啟進入。即使到了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要發掘吳王墓也殊非易事。似乎是說虎丘塔鎮於墓上,有墓開塔倒的可能。虎丘塔是虎丘乃至蘇州的象徵,本名雲岩寺塔,是一座磚石仿木結構塔。全塔不用寸木,因而歷經七次火燒而無損。該塔外形古樸,觀之則蒼桑之感油然而升。虎丘塔的另一奇處在其斜而不倒,據說該塔的斜率與比薩斜塔不相上下。當我們站在塔下時,其傾斜程度是足以讓人大吃一驚的。真不知道前人是用了什麼法子,能使得這一磚石堆砌而成的寶塔屹立千年。虎丘山上的名景還有很多,如“高僧講經,頑石點頭”的“點頭石”,茶聖陸羽品評的“天下第三泉”等,均各有妙處,不一而足。虎丘雖妙,但真正使蘇州天下揚名的是園林建築。蘇州園林以宅邸式私家園林為主,以構思精細,佈局合理,小巧玲瓏著稱。在建築手法上充分利用了透視及濃縮的技巧,所謂“移步換景”確非虛詞。園林大多圍繞山水做文章,均是人工開挖堆砌,但都能做到具體而微。姑蘇名園首推拙政園,該園乃明正德年間被黜監察御史王獻臣所建,設計者是大名鼎鼎的文徵明。文氏詩書畫三絕,惜乎懷才不遇,應王獻臣之邀設計園林,實是平生第一次。據文徵明《王氏拙政園記》所述,該園址地勢低洼,並不理想。但“能者無所不能”,征明因地制宜,“稍加浚治,環以林木”,錯落有致地佈置了31個景點,其最大特點是以水造景,造成了一個水景園,拙政園中至今水面佔全園面積的三分之一,正如“荷風四面亭”聯所言“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拙政園在文大才子的主持下落成,實在是江南園林藝術的一座里程碑。拙政園名列全國四大名園之一,從佈局上看,全園分為東、中、西三部分,各以長廊分隔,長廊為複式,廊窗鏤空,透過廊窗隱約可以見到背後的景緻,最大限度地增加了層次感,這種隔而不斷的手段,確是高手所為。園中可圈可點之景過於眾多,無法一一描述,而且造園者通過佈景而表現出的一種意境,也遠遠不是語言所能體現的。所以,春意融融時,可以去看一看春風垂柳;夏日炎炎時,可以去聽一聽林靜蟬鳴;秋雨綿綿時,可以去賞一賞雨打荷花;冬雪霏霏時,可以去瞧一瞧山瘦水窄。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風韻,拙政園豈止就是一座園林。心中一向愛極了“梧竹幽居亭”內文徵明手書的對聯,聯曰: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此聯庶幾可以表現園林甚至是做人的一種意境。蘇州曾經是太平天國後期的中心,忠王李秀成長期駐兵於此。拙政園在忠王府造成之前曾為李秀成辦公之所在,據說兵馬踐踏,造成了不少破壞。拙政園原址是唐詩人陸龜蒙的舊宅,園成之後共有三十多任園主,頗有世事滄桑之感,其園主更換之頻繁,在蘇州的私家園林里是絕無僅有的。除拙政園外,蘇州大小園林數不勝數,每個園林又多多少少地和某些名人相關。城南滄浪亭是蘇州最古老的私家園林,1044年北宋詩人蘇舜卿(子美)購地於此,歐陽修有詩云“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值四萬錢”就是指這件事。后蘇子美集句成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至今鐫於亭柱,成為千古名聯。后韓世忠、梁紅玉夫妻曾居於此園。又有網師園者,小巧玲瓏,為宅邸式園林的典範,張大千兄弟曾養虎於園中,以為模特。城北西園本為律宗江南第一名剎,有名為“戒幢律寺”,至今香火極盛;留園為集錦式園林,博採眾長;獅子林以太湖石佈景,頗有奇趣,有乾隆欽題“真趣”亭。城內又有北寺塔、雙塔、瑞光塔遙相呼應,小橋流水環繞其間,若再有阿朱、阿碧美人相伴,我是段譽,也不思歸矣。忽然想到前兩年有一首叫做《濤聲依舊》的流行歌,傳遍蘇州大街小巷,歌中有句云:“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真想坐到楓橋邊上,去體會一下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意境呢。四江南才子曾經有朋友說金庸心裏其實是不喜歡蘇州的,理由是在他筆下蘇州從沒出過一位大俠,而將慕容復安排在蘇州更是金老先生不喜歡蘇州的明證。我雖然覺得這種觀點並不合理,但又確實不知如何反駁。畢竟,金庸小說中蘇州沒有出過大俠確是實情。那麼,是我姑蘇無人乎?清初的某一天,長洲學者汪琬(字鈍翁)宴客於府,席間談論家鄉土產,則粵有象牙犀角,陝有狐裘毛皮,魯有絹絲海錯,鄂有優質木材,眾人“侈舉備陳,以為歡笑”,只汪琬無言。眾揶揄道:“蘇州自號天下名郡,鈍翁先生蘇州人,怎不知蘇州土產呢!”汪琬曰:“蘇州土產極少,僅兩樣而已。”眾忙問何物,琬曰:“一是梨園子弟。”眾撫掌稱是,及問另一樣為何,琬則笑而不答,眾追問再三,乃徐徐吐出兩字:“狀元”!眾人於是“結舌而散”(清鈕秀《觚續編》卷四)。由此看來,並非姑蘇無人!汪琬是蘇州人,即便為家鄉吹噓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遍觀中國歷史,“姑蘇文盛出狀元”絕非虛傳,說狀元是蘇州土產雖誇大了一些,但也不算如何過分。據統計,自唐至清的近1300年間,共出文狀元596名;自宋至清近800年間,共出武狀元115名。其間,蘇州(按現轄6縣市計,歷史上有吳縣、長洲、元和、常熟、昭文、崑山、新陽、吳江、震澤、太倉、鎮洋)共出文狀元45名,武狀元5名。尤其在清代自順治三年至光緒三十一年前後260年間,全國共出文狀元114名,其中江蘇49名,蘇州一地就佔了26名。在上述蘇州狀元中,有連中三元(解元、會元、狀元)的1人、連中兩元(會、狀元)的8人(中國歷代“兩元”只45名,三元14名)。蘇州地區多次蟬聯狀元,有的書香門第更是狀元輩出,在蘇州曾出過父子狀元、兄弟狀元、祖孫狀元、叔侄狀元等等,花樣繁多,不一而足。而長洲歸氏家族,自唐懿宗咸通十年至唐哀帝天佑二年短短36年間,一門即出狀元5人(歸仁紹、歸仁澤、歸黯、歸修、歸系),人稱“天下狀元第一家”,這在1300年的科舉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盛事。蘇州出了如許多的狀元,文風之盛冠絕天下,且歷經千年而不變,因而在中國人的印象中,蘇州一向是一個“文弱”之地。記得余秋雨在《白髮蘇州》一文中將蘇州稱為中國文化靜謐的後院,實在是非常的恰當。但是歷史卻總是最會開玩笑的,蘇州的狀元們使人們忘記了蘇州最初賴以揚名天下的恰恰是驃悍和擅戰。在歷史上吳中曾經是一個民風強悍的地方,吳人好戰、吳兵驍勇天下皆知,因而才有了“吳鉤”這樣的利器,才有了爭霸天下的吳王闔閭。吳中也曾是一個豪俠之士輩出的地方,專諸就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荊軻的“圖窮匕現”不知是否多少學了一些“魚腹藏劍”之謀。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蘇州似乎突然記起名列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人中“十哲”之一的言偃還是常熟人,蘇州也不應長久地被人視為南蠻之地,於是一下變了性情,變成了一個民風淳樸的狀元之鄉。當然,“道啟東南”的言子一人並不足以改變和保持整個吳地的文化地位,其更深的原因,我覺得與江南的開發和經濟的發達是分不開的。蘇州地處長江三角洲,歷來物產豐富,經濟發達,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加上社會安定,歷來沒有大的兵禍,為蘇州人創造了安心讀書的良好環境;而社會的安定又吸引了大量外地的士大夫、文人墨客寓居於此,其中不乏滿腹經綸之士,能夠帶來先進的文化,使得蘇州最終成為人材的淵藪。(引自《蘇州狀元》李嘉球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孟蜀宮妓圖》[明]唐寅蘇州歷代名人輩出,人才濟濟,完全可以列一張長長的名單,其中有許多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名字。當然,最熟的恐怕是唐伯虎。我常想,唐伯虎以區區一名解元,便號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那麼狀元們都到哪去了?唐伯虎一生際遇極慘,由於牽連科場舞弊案而終生不得仕,不知他在懷才不遇之外有沒有想過,中國歷史正是由於這樣的陰差陽錯而多了一位藝術家。而當狀元們紛紛走馬上任,沉浮於官場時,唐伯虎正因為失去了從政的機會而能夠充分揮灑他的人生,蘇州也因此擁有了號稱“江南第一風流”的才子。唐伯虎晚年窮困潦倒,死後葬在城外橫塘。他的一生一點也不像“三笑”中活得那麼瀟洒自在,他自己的兩句詩可能可以大致讓我們看到他真實的生活狀況:“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這就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風範。他的畫可能有一天會失傳,但這兩句詩就足以使他名傳千古。在蘇州出的名人中,我最崇敬的要算范仲淹了。並不因為他“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文采,也不因為他使西夏士卒聞其名望風而逃的軍威。崇敬他只因為他曾為蘇州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據記載,范仲淹曾在蘇州城南買地造宅,有人悄悄告訴他說此地風水絕佳,建宅於此可保後代無憂,生男當有狀元之才。范仲淹聽了之後認為,既然有這麼好的地方,與其我一人獨佔,不如讓全城分享。於是他另尋宅址,讓出了那塊風水絕佳,可保狀元之才的地方,並於宋景佑二年(1035年)在該地創建了蘇州府學(孔廟),並延請胡瑗(字安定)為首席師,確立了因材施教的“安定教法”。不知是風水靈驗,還是范仲淹至誠所致,蘇州府學的創建大開東南興學之風,此後縣學、書院、義塾、私塾層出不窮,蘇州的教育水平不斷提高,狀元更是從未斷過。風水先生的話終於證明是正確的,蘇州直到今天也還是全國教育水平極高的地區。多少年以來,凡是有些文化的中國人都是念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句子長大的,可是真正能夠做到的又有幾個呢?可是范文正公這麼說了,也是這麼做的。蘇州何幸,能夠擁有如此人物。記得在蘇州城外的天平山下有一座記念范仲淹的“高義園”,我不曾去過,但總覺得園中應當立一塊大大的石碑,上面鐫着——“俠之大者”。蘇州出了如許多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文人武士,在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中為什麼就從沒出過一位大俠呢?我覺得這並不是因為金庸不喜歡蘇州,而正是出於他對蘇州的了解。畢竟蘇州好勇尚武的時候太過遙遠了,後世的蘇州是一個儒雅的城市,不適合也容不下一片刀光劍影。金庸先生可能也不想用刀劍之聲去打擾范仲淹所營造出的滿城書聲。將慕容復安排在蘇州我認為只是不經意的一種巧合。但在讀完《天龍八部》之後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蘇州安定祥和的生活方式,濃郁深厚的文化氛圍,鍾靈毓秀的江南人物,與慕容復的行為和思想形成了一種很大的反差,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都不能淡化他的所謂復國這念,那他真的是無可救藥了。文章結束之前突然想起徐有貞曾在《蘇州儒學興修記》中寫道:“吾蘇也,郡甲天下之郡,學甲天下之學,人才甲天下之人才,偉哉!”,蘇州曾經是一個如此讓人自豪的城市。真心的希望今天的蘇州人,幸運而又靈秀的蘇州人,千萬不要讓那些曾經讓段譽如此痴迷的蘇州風物湮沒在現代化的都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