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小鎮--蘇州小記之茶肆(圖)
□子衿蘇州的那間小屋臨近一條河,早早晚晚有船運來蔬菜魚蝦,河邊便成了小菜場。秋風起,未免有蒓菜鱸魚之思,更哪堪日日目睹蝦蟹漸肥。然而近來它們是與我毫不相干了。或者說,我不得不與它們毫不相干了。小毛小病如秋風掃落葉,終於掃得我只剩下吃青菜的份兒了。千幸萬幸,茶是可以喝的,於是有氣力出門便去尋茶館。蘇州人是有名的“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我則是幾乎每個下午都“皮包水”了。舊時的蘇州,大大小小的茶館遍佈大街小巷。蘇州文化叢書里有一本專講小巷的,其中的一篇寫盡蘇州舊式茶館之神韻。泡茶館,蘇州人謂之“孵”。如何個“孵”法?老茶客們吃早茶,“一壺茶下肚,心定,再消消停停吃早點,愜意……老朋友在茶館相聚吃茶,人手一壺,淺斟慢呷……天天聚首,漫話世道,閑談滄桑……此中真意,難於為外者道”。這樣的舊式茶館,如今幾乎無跡可尋,據聞山塘街一帶或有一二,然而大勢已去,到底是相去甚遠了。保留下來的一些老茶館,舊貌新顏,有的甚至只剩下名字是舊的了。先說說最是大眾化的茶館,當屬三萬昌。蘇州有句老話,“吃茶三萬昌”,可見其盛名所在,也說明是普通人常去之處。這裏曾經可放一百多張茶桌,更有一個很大的評彈書場。如今書場已經蕩然無存,店堂大概也只剩三分之一,且裝砌一新,一派“老店新辦”的氣象。挑了一個近黃昏的時候,微涼的天氣,不曾想觀前街翻修改造后剛開張,人流如潮。玄妙觀對面的三萬昌,門面新做,一樓專賣茶葉,二樓方是茶館。堂內還顯得寬敞明亮,茶桌呈放有序,兩邊的迴廊上反倒是擁擠,如同樓下觀前街上如雲的人群。生意很好,幾乎難尋空位。終於揀了個廊上的位置,坐定后忽聞陣陣古怪的肉香,才發現原來毗鄰肯得雞和必勝客,均是我深惡痛覺的食物。送上來的茶譜,茶的種類是我所見的蘇州茶館中最多的,江南的幾種綠茶都全,兼有鐵觀音,價格偏貴但仍合理。然而果汁飲料和酒的品種,是茶的數倍。果然是老店新辦。要的茶是陽羨毛尖,雖然早已知道這樣的大眾茶館不可能講究茶藝,看見端上來的茶,嫩芽被燙老沉底,仍是愕然。臨近桌几個年輕人,嗑着瓜子吃着爆米花,笑語盈盈,很是快樂的樣子。這樣初秋的黃昏,有淺淺的風劃過迴廊,雖然茶不如意四周喧囂嘈雜,依然禁不住遙想當年,每日數百茶客在這裏品茶論道的壯觀場面。那時的三萬昌也熱鬧鼎沸,“然而茶客的心是靜的”。快樂是容易的,心靜卻難多了。又想,可以快樂也是好的吧。三萬昌如同上海城隍廟的湖心亭茶室一般,地處鬧市,儘管享有盛名,店面講究茶資頗貴,仍不脫大眾茶館的本質,環境和茶藝不是它的重心。可是,蘇州隨處可成景,有許多茶館,或臨河或處園林或居深巷,尤其是那些經營了數十年的茶館,頗有古意。如有佳茗一杯,閑書一卷,真是適意舒坦。蘇州老茶館秋意漸濃的午後,靈岩山茶館當是最佳去處。木瀆古鎮雖已一日千里,這百年歷史的木屋依然半凌於水面之上,古舊的宮燈在檐下隨風輕搖。背靠着的靈岩山,松濤迭盪,滿山如墨染。順着山間小徑繞到茶館門前,沿路野草拌腳風聲入耳。木築的屋子,每根梁都透着拙樸,更兼經了時光的堅韌消磨。迎上來的老先生,清瘦利落,蹭亮的頭髮整齊向後梳着。說話時單手背後,腰微彎,語音清晰柔和尊敬。坐在水邊的位置,聽着他一氣呵成報出的一串茶名,恍惚時光迴轉數十年。茶館分上下兩層,每層分成相通的幾大間,寫了茶名的小木塊隨意分散在木牆上,雲霧銀針龍井毛峰碧螺春,明前雨前春茶秋茶。竹藤的椅,茶桌卻是普通人家常見的小飯桌,顯得陳舊。桌面上卻畫著數竿修竹,並有題詩。畫技和書法平平,彷彿是即興而作,宛似古時文人隨處留文題字的舊習重現。茶是毛峰,算不得很好,卻也不錯了。臨水的一面,正對着靈岩山的另一半,樹木蔥蘢。正是近黃昏,光線漸暗,風從水面而來,微涼。茶淺啜,身漸輕。河上殘荷數枝,浮萍幾片,水的紋在微光里溫柔滑膩。虎丘的冷香閣卻宜雨中雨後尋訪。此時的虎丘,遊人寥落,山氣清新。撐着傘,不走正門,從旁邊的山徑繞路而上。途經一片竹林,雨中滴翠。冷香閣左臨千人石,其上為第三泉,四周有老梅數百株,經了八十載風雨。梅花開時,暗香疏影,故名“冷香”。冷香閣一門左側的匾上言道,暗香流動,正宜品茗。我倒是很不以為然。古人云,對花飲茶乃大煞風景之事,蓋因花下宜酒。信然。正是初秋,梅樹光着枝椏,黯黯的天光里,有些蕭索。冷香閣是典型的舊式樓閣,經了數十年的積累,樓內雕樑畫棟而不覺俗麗,四壁書畫題匾錯落有致,紅木的桌椅襯着色澤相近的門窗牆壁,極顯雅緻。到底是數十年前姑蘇名士雲集之所。上得樓來,無一茶客,兩個評彈演員閑坐着練習彈唱。南面所有的窗開着,窗外林木層疊,嵐煙回蕩,滿目蒼翠。禁不住徑直走到窗前,雨氣和着風而來,令我幾欲撲身化入氤氳山氣之中。不知果真有山鬼否?做了山鬼是否仍可飲茶?不覺神思飄飛起來。耳邊的彈唱時起時落,那男子唱的一段白蛇傳,極是婉轉抑揚。我許久不聽評彈,一剎那竟然腦內空了起來,舊事泛涌。抬頭正見一匾,上書“舊時月色”,竟然是俞平伯的手書,質樸幾近孩童。有多少人果真能夠,向之所欣,俯仰之間而為陳跡?俞平伯不能忘懷的舊時月色,也許正似桌上這青花蓋碗裏的碧螺春,味漸淡卻仍不失其特有的細膩潤澤。當初不知有多少文人佳士在這裏,憧憬數百年前唐寅文璧諸人攜茶擔上虎丘,烹水煮茶,詩文唱和,作畫相酬。餘生也晚矣。所幸有這樓閣,有“梅華數百樹有遠山環抱高閣憑陵”,有佳茗生津,有彈唱繞樑,於願足矣。冷香閣和靈岩山茶館均是借山之神木之靈,有一類茶館則依傍着水鄉河街,別具一番韻致。蘇州城外古鎮甪直,亦有一間明末清初即享盛譽的老字號,名為“未厭”。此名彷彿大有深意,我總疑心是新取的,這類舞文弄墨的名字似乎不像是小鎮上一大眾茶館所有。甪直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古鎮,小橋流水,粉牆黛瓦,青石板路面。只可惜水邊小街闢為旅遊景點,沿街的屋子均成了商鋪,極是煞風景。未厭茶館這座江南舊式的小木樓,位於店鋪之間,反倒有些突兀了。時值午後,堂內無客人,店家是一年輕人,甚是殷勤。徑直上得小樓,簡單的白牆,數十上百年的木地板,只散落着四張茶桌,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不高的樓層,伸手可及梁椽,那些梁幾近黑色,古舊渾拙。東向是一排舊式木窗,坐在桌邊可看見河對岸房子的黛色屋頂鱗次櫛比,和後面清朗的天空。若是舊時,站在窗邊,可見水流蕩漾,柳外行舟輕過。這樣的茶館,最是隨意安靜,如同這水鄉小鎮。夏日的午後來這裏閑坐,風潛入屋來,涼意頓生。蟬鳴聲里睡意漸濃,通體舒暢,就可以這樣子慢慢老去了。甪直原名為甫里,因鎮西有“甫里塘”而得名。后因鎮東有直港,通向六處,水流形有如“甪”字,故改名為“甪直”。又傳古代獨角神獸“甪端”巡察神州大地途經甪直,見這裏是一塊風水寶地,因此就長期落在甪直。(攝影/西門)這些保留下來的老茶館,因面對的茶客不同,各具經營特色,只可惜普遍不注重茶藝。送上來的茶,往往或因茶本身品質不佳或因沖泡不得法,不堪一飲。江南人喜飲綠茶,沖泡過程原算不得繁複,茶具也簡單,很容易掌握。可惜即使是在冷香閣這樣稱得上風雅考究的茶館,也是用開水瓶的水,隨手泡來。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樣古色古香的店堂,服務員卻穿着食堂里廚師的白大褂,異常不諧調。想想數百年前,文徵明從無錫取來惠山泉,又擔上山來,無非是虎丘山色可助茶興,茶香可增登山臨水之趣。如今的冷香閣,果然只得“遠山環抱”了。弘揚茶藝的,卻是一些新開的茶館。這類茶館,在蘇州我只去過一家。名為“樂茶軒”,在觀前街對面,一條小巷子深處的小園林里,不易尋得。茶館選在園子裏一個較寬敞的廳堂里,是那種蘇州園林里隨處可見的古舊屋子,茶桌自然是紅木的。兩個小姑娘穿着藍底碎花的開襟式上衣和黑色大褲管的高腳褲,很有些數十年前江南女子的風致。她們泡茶時,已是用全套的茶具,取茶注水都有定式。這樣泡出來的碧螺春,茶湯方顯纖細柔膩圓潤,極似江南女子。不覺嘆道,一方水土一方人,還有一方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