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食物之五:螃蟹
□顧村言"西風起,蟹腳癢",秋風一起,菊黃蟹肥,持螯賞菊,是國畫的美。說起螃蟹,那可了不得,過去不少文人雅士甚至上升到"生平獨此求"的高度,以美食家自居的李漁說起螃蟹,簡直就是眉飛色舞,口水狂流:"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像,竭其幽渺而言之,獨於蟹螯一物,終其身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羅里羅嗦地說了不少,歸結起來,也就是說對於螃蟹,他老人家根本就無法說出美在何處,只知道口不擇言地說"好吃!好好吃!"--已經呆了!更叫絕的是還有一段話:"予嗜此一生,每歲於蟹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這個李漁,有人說他太聰明,文章偶爾過於油猾,但說到螃蟹,立刻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中國傳統文人中,提起這個橫行的怪物,有多少人不暗流口水呢?李白《月下獨酌》云:"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素以好吃自居的東坡居士、陸遊、袁枚等人留下關於蟹的詩文也不在少數。《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其實也就是曹雪芹在舉家食粥之時對持螯賞菊的思念: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我小時從沒想到小小的螃蟹會讓這麼多文人雅士為之神魂顛倒,螃蟹在我們那雖說不賤,但絕非什麼稀罕之物。夏天在河裏鳧水累了,幾個人坐在淺水灣處打打鬧鬧,沒準兒就有誰尖叫起來:"呀,螃蟹洞!"或者手指已經給兇猛而不怕死的螃蟹夾住了,狠命一甩,那螃蟹就到了岸邊的草叢裏--自然是送上門的一頓美餐。不過夏天的螃蟹還比較瘦小,並不肥,螃蟹只有在秋天才是真正的美味。對孩子們來說,抓螃蟹更多的還是碰運氣。在河裏罱泥,很多時候也會罱到一些河底的螃蟹。十多歲出外上學,沒事總愛去江邊葦灘上,和幾個要好的朋友看江、野炊,偶爾發現退潮后的葦灘地上不少小孔,用小刀一挖,竟全是小蟹,一挖出來后立即到處亂爬--這種蟹據說長不大,總是比大拇指略大些,江邊人稱之為蟛蜞,在我看來卻就是小螃蟹,大概也叫"金錢蟹",腌制后味道不錯。這種江邊的小蟹以及海里的什麼梭子蟹、螺蟹等和我家鄉的螃蟹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家鄉水網交錯、湖盪縱橫、水草豐茂。菊花開的時候,到處都是那種青殼白肚、黃毛金鉤的青蟹,殼在水裏閃着青幽幽的光,放在桌上,八足挺立,雙螯騰空,臍背隆起,威風凜凜,非常中看。江浙之間,螃蟹最有名的大概還是興化中堡蟹與陽澄湖大閘蟹。據說這兩種蟹早在清代就是聞名遐邇的進京貢品,中堡醉蟹在清末被好事的外務大臣張蹇帶至南洋物賽會上,被評為一等獎,一時使中堡螃蟹蜚聲海內。陽澄湖大閘蟹後來由於文人的炒作,被稱為"蟹中之冠",其實和中堡螃蟹相差不多,有一段時期我對陽澄湖大閘蟹的"大閘"二字總莫名其妙,因為在我印象里涵閘口附近是沒有什麼好螃蟹的。有好事者多方考證后,得出結論:大閘蟹名稱由來竟是與捕蟹的工具有關:"捕蟹者,在港灣間,必設一閘,閘以竹編成,夜來關閘,置一燈火在籪上,蟹見火光,即爬上竹閘,當即便在閘上捕之,很方便--這就是閘蟹之名的由來了。"竹閘也就是竹籪,是一種隔在河邊捕魚的網欄,籪上捕捉到的蟹被稱為閘蟹,個頭大的就稱為大閘蟹,這讓我很是好笑--那叫"大籪蟹"不是更確切嗎?螃蟹的吃法很多,最普遍的還數清蒸。將活蟹洗凈后,用線繩捆蟹螯,然後入蒸籠,蒸透后取出,去繩,一個個整齊地碼入白瓷盤中,紅蟹白盤,桌邊上有用鎮江香醋與薑末、醬油調好的佐料,在窗口飄來的幽淡淡菊花香里,掀開蟹蓋,蟹膏似玉,蟹黃似金,以佐料佐食后,入口鮮而肥,甘而膩,真是色香味的極至。據說真正的美食者吃這種蟹要動用一整套工具:"蟹八件",掏、挖、敲......一隻蟹吃下來至少也得半個小時以上--為的就是不放過哪怕一絲蟹肉。醉蟹也是螃蟹十分有名的吃法,兒時我外公特愛吃這玩藝,每年都要做上一兩壇。炮製醉蟹要經過二十多道工序,十分麻煩。大致先是選擇膘肥、體健、膏肥、脂滿的河蟹或湖蟹,用竹篾圈在水裏養十天半個月時間,等污物全部排盡后,在蒲包中干擱幾天,並逐只刮毛和揩乾水氣,隨後在蟹臍上敷上適量花椒鹽,投入醉蟹專用的缸中,用甜美可口的糯米酒徐徐澆入,乾渴之極的螃蟹們這時便爭先恐後地飽飲,直至酩酊大醉,封缸月余,即成醉料蟹。再用糯米酒、鹽、糖、姜、蔥、花椒、八角、茴香等多種原料製成醉鹵液倒入,倒入大麴酒封面,蓋上小盤子壓緊,壇口上用牛皮紙或荷葉封蓋並用細繩扎牢,一周即可開封食用。醉蟹外觀形似活蟹,上席時先將蟹切開,除去蟹臍(俗稱蟹蓑衣)等穢物,略洗原鹵,斬成小塊,入口后,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卻又兼具香、甜、咸、爽之味,實在是人間絕品,若李漁嘗到這種蟹,一定又要說不要命了。一次朋友聚會,上了一盤醉蟹,一人不過吃了一隻,誰知不久,一位女同事便臉色酡紅,旋即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醉了。吃醉蟹也能吃醉人,倒是十分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