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升子!」一聲老邁慈和的聲音從人群里響起,大夥聞聲紛紛讓開道去,曉得是升子的奶奶來了。
只見來人佝僂着背,頭髮花白,拄着拐杖,步履蹣跚,她看了一眼蘿澀的樣貌,渾濁的眼珠中無一絲嫌棄之色,卻是對着升子嚴厲地開口,「不許耍任性,把阿黃給我!」
升子像個孩子般低着頭,噘着嘴,他不舍地摸了摸老黃牛,看牠眼角濕潤,他心裏也難過,一併跟着抹起眼淚來。
「各位鄉里鄉親,升子的爹媽早死,就留下一個獨苗給我老婆子,可我老婆子沒本事,只能讓他不餓死,實在沒能力攢錢給他娶媳婦,家裏就這麽一頭老黃牛,跟着咱家快三十年了,性子大夥兒也都曉得,誰家行行好,替我拆兌了這三兩銀子,疼一疼升子吧。」婆子淚眼婆娑,對着鄉鄰懇切道。
「升子阿奶,不怪我說實話,你家的阿黃都這麽老了,早兩年就已耕不動地了,宰來吃肉也嫌柴,實在不值三兩銀子。」
「胡說,怎麽說也是一頭牛啊,一頭牛怎就不值三兩銀?景老頭家新買的擰≠子就要三兩銀哩。」
「那你覺得值,你給升子買啊,說起來還是做叔叔的……」
「我、我可沒錢……」
蘿澀見沒人肯出手幫扶,升子反倒鬆了一口氣,便知他是極捨不得這頭老黃牛的。
婆子長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低下頭,正準備喊升子牽了牛歸家去。
就在這時,方才與李大虎嗆聲的婦人又開口了,她大聲道:「升子阿奶,你把阿黃拉來我家吧,這三兩我出了!我不宰了吃,我家種地也使喚過牠,哪裏肯一刀害了牠的命,耕不了地,我就養在牛棚里!」
「滿囤媳婦,老婆子在這裏多謝你了……」
升子阿奶老淚縱橫,對於陪伴三十載的老黃牛,她比升子更加捨不得,一聽滿囤媳婦不宰牠吃肉,當即放下心來。
「甭客氣,升子的爹娘走得早,已經夠可憐的,我們這些嬸子得幫扶一把,這般摳門算什麽玩意,來,三兩銀拿去。」滿囤媳婦從懷裏掏出一包銀子,撿出兩粒銀錁子,丟給了李大虎。
李大虎殷勤的接過,他方才眼見滿囤媳婦捧着一包銀錁,心裏很是意動,不由多嘴問了一句,「嫂子也是來買媳婦的?咱可以先預定下,下趟再做生意嘛。」
滿囤媳婦臉一沉,悶聲不說話,李大虎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惹了主顧不快,忙眼巴巴地向邊上的人求助。
「她幾個兒子都上戰場死啦,買啥媳婦啊,她是來買兒子的!」
眼見被人揭了底,滿囤媳婦憋紅了臉,她心裏雖恨人拐子,可自己膝下沒有一個孩子,苦撐了幾年都快崩潰了,聽說這回人拐子來賣媳婦,她鬼使神差就捧着銀子一道兒來了,心盼着說不準有中意的男孩……
「有、有!這個,這個小子賣給你了!」李大虎眼裏只有銀子,他一把拎起二奎的衣裳,像提溜小雞仔似的,把二奎拽到了滿囤媳婦跟前。
「他不是你兒子嗎?」滿囤媳婦傻眼了。
「我撿來的,聰明伶俐又惜命,不怕他逃跑,拿鞭子抽一頓就老實了,我瞅着大嬸子還有些銀子,不若都給了我,這小子給你帶走。」
滿囤媳婦很是猶豫,這時她丈夫上前,拽着她要回去,罵道:「你就是亂髮善心,幫了升子還不夠,還想買這個破相的孩子?你甭聽人拐子掰扯,你花錢買了他,過不了幾天他就跑回他爹身邊了,這是在給你設套兒呢,你也蠢到家了!」
滿囤媳婦醒過神來,朝李大虎搖了搖頭,扭身要走。
蘿澀覺得這滿囤媳婦倒是個心善的,若真能買下二奎,也算救他出火坑,故而她斜睨着看向二奎,給他使了個眼色。
二奎是個人精,自然懂得蘿澀的意思,他噙着眼淚,聳身上前,一把抱住了滿囤媳婦的腿,放聲哭了起來,「大娘你救救我,他不是我親爹!大娘求你買了我吧,我寧願上你家去,我不想被他打死……」
滿囤媳婦中年喪子,對少年郎本就偏愛,見二奎哭得凄慘,心裏動容,方才李大虎拿鞭子抽他的模樣兇狠着呢,瞧着就不像親爹,可萬一真是設局要騙錢,那她……
二奎見她猶豫不決,忙剝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滿身的傷疤來,「大娘您看,這都是他打的,求您買下我吧,我奉您為娘,農活、粗活我都可以做的!」
天氣寒冷,他光着上身瑟瑟發抖,瘦弱的身板讓人瞧着就心疼。
滿囤媳婦鼻子發酸,她扭頭看了丈夫一眼,見他沉默不語,不反對也不贊成,便自己拿了主意,掏出那包銀子捧在手心,哽咽道:「我就只有這麽多了,你賣不賣?不賣我也沒轍了,只能說與這孩子沒緣分……」
李大虎點了一遍,約莫有七、八兩銀子,猶豫片刻,便爽快地答應了。
「好好,賣給你了!」
滿囤媳婦交了銀子,把二奎從地上扶起來,幫他把衣裳穿好,柔聲道:「走吧,孩子,跟我回家去。」
李大虎樂顛顛的收了銀子,拖油瓶都換成了錢,他打算去鎮上吃酒狎歡,舒坦一番,就趕着空馬車,哼着小曲走了。
二奎很感激滿囤媳婦,當即乖乖叫了她一聲「娘」,哄得滿囤媳婦紅了眼眶。
二奎與蘿澀對視一眼,又轉眸看向李大虎離開的方向,少年清澈的眸子變得暗沉。
【第五十章新婚之夜矇混過關】
升子一直追着老黃牛跑,他見蘿澀落在後頭,本不欲管她,可心裏又怕她跑走,自己會被奶奶罵,於是撓了撓頭,想了一個主意——不由分說把人扛到了肩上,闊步而行。
蘿澀驚呼一聲,她雙手撐着他的肩膀,避開了腰腹的位置,忍着反胃想吐的衝動,被他一顛一顛地扛回了家。
「哢嗒!」房門被鎖了起來,蘿澀聽見木頭門外,升子他奶奶正啞着嗓子說話——
「咱們家窮,又是買來的媳婦,沒錢置辦虛頭巴腦的花頭兒,先餓她一頓,晚上你給她送東西吃,把她變成你媳婦,明天奶奶就放她出來。」
「那阿黃呢?」升子蔫頭巴腦地問了聲。
「阿黃以後跟咱們家沒關係了,滿囤媳婦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牠的,你就不用擔心了……你隨我出來,晚上的事奶奶與你說道。」
婆子聲音漸低,升子「噢」了一聲,他步子沉重,趿拉着那雙破鞋,跟着往外頭走去。
聽兩人走開,蘿澀這才開始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
方才叫傻大個扛着,沒能仔細認路,不過蘿澀早留了個心眼,她從村口場子邊拾了一抔白砂土,一直攥在手心裏,方才沿路一點點地灑着,暗自做下記號,只要這幾日沒下雨,她定能找到出去的路。
升子家在村子的最西邊,靠近一處林子,一路顛來,蘿澀幾乎沒有看到一處磨磚合縫的瓦房,都是土坯或是碴灰泥砌碎磚,勉強擋風遮雨罷了,好在這裏是涼州,氣候乾燥,若是像南方雨多,這些房子大多都會坍圮。
一方籬笆小院兜着正北三間的土坯茅屋,左邊是簡陋的草棚,搭着一方土灶台,右邊是木頭圍起的牛棚,除此之外再沒了別的東西,比之牛家村,此地的窘迫更勝一籌。
茅屋裏更是潦倒破舊,堂屋裏一條跛腳的香案桌,牆上貼着錦衣長髯的家神畫像,西屋是升子阿奶的卧房,東屋正是鎖着蘿澀的屋子,除了一張土炕,幾口樟木箱子,連張桌子都沒有,遑論像樣的家什。
蘿澀微微顰眉,扶着土炕坐下,暗嘆一聲,這家人用一頭老牛換了她這麽個媳婦,若她跑了,豈不是雪上加霜?可惜她身上再摸不出一個值錢的物件,若有,那便抵在這裏,她也可走得心安一些。
「篤篤——」
窗欞外有人用指骨輕叩長木,東昌紙上映出一個人影來,他壓低着嗓子喚了一聲「阿姊」,見屋子裏頭沒反應,又輕聲叩了幾下。
蘿澀走到窗邊,回敲了過去,示意她聽見了。
二奎趴到窗邊上,對着縫兒往裏頭傳聲,「阿姊,晚上酉時我來接你,咱們一塊跑走,出村的路我認好了,斷斷不會出錯的,等我!」說罷,逕自扭身走了。
蘿澀的未盡之語還留在舌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那個滿囤媳婦是個善心人,花了傾家銀子救了二奎,若他一併跑走了,對於滿囤媳婦來說,恐怕損失的不僅僅是銀子,還是子承膝下、美好希冀的落空,那樣太對她不住了。
長舒一口氣,蘿澀感慨,這時候要能快速掙一筆錢,貼補她和升子家那便好了。
內心焦灼猶豫,她歪在炕上,聞着外頭傳來一陣米香味兒,便知家中已生火起灶,開始做午飯了。
買來的媳婦是要做規矩的,一日給吃上半餐,不叫餓死了便罷,總歸是要餓得沒力氣逃跑,才叫家裏人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