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蘿澀不怕餓,可是肚子裏的孩子不扛餓,這還是頭三個月,已是一路馬車顛簸辛苦,胎氣不穩,若再餓上個三五日,身子恐吃不消,別說逃跑,就是走路也腳步虛浮,渾身無力。
她扶着炕沿站起身,走到木門邊,抬手捶起了門板。
奶奶在做飯,總是升子來開門,他一把拉開門,沉着臉,冷冷看着蘿澀道:「屋子裏,有恭桶!」
他生得魁梧健碩,鐵塔般的身體擋住了大半個門,蘿澀就是想溜出去也有心無力。
見他反手要關門,蘿澀忙伸手拽上了他的袖子,搖搖頭,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十分應景的,她的肚皮發出咕嚕一聲響,也不必她再開口說了——她是想吃飯,不是想出恭。
「不行,阿奶說不給,生了娃娃才給飯吃。」升子不待見她,都是因為買了她,阿奶才會逼着自己把阿黃賣了的,以後他再也不能跟阿黃說話,一起在田埂頭子睡覺了!想起這事兒,他緊繃著臉,脖子一擰,把臉偏向了一邊。
蘿澀瞄了一眼外頭,拉着傻大個往屋子裏走了一步,附耳上去,啞着嗓子開口道:「我去把阿黃換回來,我曉得你捨不得牠。」
升子很驚訝地看向蘿澀,繃著的臉瞬間舒緩了,他愣愣地問了一聲,「真的嗎?你會把阿黃換回來嗎……不不,我阿奶不肯的,她要我娶媳婦,村裡人嫌我窮,嫌我……」他低下頭,顯然不肯把別人常掛在嘴上的字眼說出來。
蘿澀拍了拍他厚實的肩膀,安慰道:「我自己的主意,我去跟阿奶說,她不會怪你的。」
「好、好!那我們快去呀,阿黃還沒吃飯哩,我去拉牠回來!」升子很高興,他反手握上了蘿澀的手,拉着便要往外衝去。
「等下、等下!」蘿澀被他拽了個踉蹌,勉強扒着門板,對着升子道:「阿黃沒吃飯,我也沒吃飯,我沒吃飯沒力氣,怎麽走得動路?」
撓了撓頭,升子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抓着她出門去找阿奶要飯吃。
升子阿奶正在鍋里烙黑面饃饃,見升子一臉高興地牽着蘿澀的手,眼睛豁然發光,而蘿澀低垂着腦袋,半個身子躲在升子背後,一言不發。
「阿奶,她說她餓了,想要吃飯!」
曉得升子從不說謊兒,升子阿奶老眼泛着淚花,連着應了兩聲,喃喃道:「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無論是不是真心的,總歸為了混飽飯,能老實地屈服,跟着升子過日子,不想着逃走,升子阿奶心中的大石頭算是落下了。
她端起一隻粗瓷碗,裝了兩個黑面饃饃,遞給升子道:「到屋裏頭吃去,灶下的洞還放着一壺熱水,倒一些給她喝,饃饃乾硬,別叫她噎了。」
升子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蘿澀見勢搖了搖他的手,上前接過粗瓷碗,逕自端着往屋子裏頭走去。有了這麽一件事兒,升子阿奶也不鎖着她了,只顧着自個兒搬來小馬紮,坐在堂屋外頭剝蠶豆。
升子跟着蘿澀回屋,焦急道:「咱們不去接阿黃嗎?」
蘿澀蹲下身,從灶下的洞裏提出銅嘴茶壺來,她掏出饃饃,在豁口碗裏倒滿了水,一口一口吞下饃饃。
「你騙人!」
升子急了,但蘿澀並不理他,只顧着吃。
「你別吃了!」升子闊步上前,一把奪過了蘿澀手裏的饃饃,生氣地砸在地上。
蘿澀暗嘆一聲,蹲下來把碎成塊的饃饃撿起來,一點碎末不捨得留,淡然道:「阿奶想要你娶媳婦,她要知道你把阿黃換回來了,一定很生氣,雖然她不會怪你,可還是會難過,你也不想看她難過吧?」
「那、那怎麽辦……」升子不想阿奶難過,但是也捨不得阿黃。
「你聽她的話,晚上娶過了媳婦,明天我再去換阿黃,她不難過,你也不難過,是不是很好?」
升子似懂非懂,把蘿澀的話琢磨了一遍,覺得好像有點道理。娶媳婦,用阿奶的話就是晚上跟她一起睡覺,對對,只要過了今天晚上,明天再去換阿黃,奶奶就不難過了,他可真笨吶!
想通了,他又樂了起來,見蘿澀吃饃饃吃得香,也向她討一個嘗嘗。
「你方才砸了的,只有這些碎末給你吃——」
升子也不挑,從蘿澀的手心把一顆顆饃饃碎末撿進嘴裏,吧嗒吧嗒吃得很滿足。
蘿澀看着他不禁笑了笑,他也跟着一道咧嘴露齒,毫無心機。
涼州天暗得早,又是寒冬,現在還不到酉時,窗外已黑漆漆一片,除了偶爾幾聲狗吠,鄉道上基本沒了人影。
升子阿奶特意給升子換了一套乾凈的衣裳,雖然依舊洗得發白,可至少沒幾個補丁,看起來精神一些。
她做了兩碗臊子面,用食籃裝着,叫升子拿着送進了房間,然後樂呵呵地替他關上了門。
破天荒的,房間裏點起了一對紅燭,要知曉平日家裏是連油燈也捨不得點的。
升子把食籃擱在炕上,捧出自己的面碗,拿了一雙筷子,就自顧自埋頭吃了起來,呲溜呲溜扒了兩三口,面碗就見底了。
他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對着蘿澀鄭重道:「你快些吃,我阿奶說,先吃面兒再睡覺,等睡了覺,你就是我媳婦了,我聽了阿奶的話,她就會高興了,快快,咱們快睡覺!」
蘿澀捧着面碗,咕嚕咽下一口唾沫,她對上升子清澈的眼神,竟有些相形見絀。
他一直把睡覺掛在嘴邊,眸中卻無一絲猥瑣之色,恐怕在他的理解中,睡覺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見蘿澀吃面慢吞吞的,升子把她趕下了炕,逕自跪上炕去鋪褥子,一條又窄又破的青藍色褥子,棉花已被壓成硬板一塊兒,瞧着布料油膩骯髒,像是從未拆洗過似的。
鋪好了床,升子一動不動,就那麽緊緊地盯着她,直到看她把最後一根麵條吸進嘴裏,他才如蒙大赦般鬆了一口氣,上前便奪走她手中的面碗。
蘿澀叫他唬了一跳,還未及反應過來,已被升子抱上了炕。
他將她壓在身下,鼻息沉重,眼睛睜得老大,像是在回憶阿奶說的話。
蘿澀有點慌張,難道她判斷失誤,這是一匹裝傻充愣的狼?
蘿澀杏眸圓睜,心中直打鼓,她望進升子的眼底,卻尋不出一絲情慾的痕迹。
升子暗自給自己鼓勁兒,俯身迅速在蘿澀的唇角落下一吻,輕觸即分開,緊接着他伸出偌大的手掌,覆上蘿澀的胸脯,捏了捏就鬆開了,做完這兩個步驟,他大鬆一口氣,咧嘴樂呵呵道:「好了,你是我媳婦了!」
蘿澀一臉愣怔,可恍然想起自己還是叫他佔了便宜,一個巴掌當即甩了過去。
升子生生受了一耳光,傻笑還僵在嘴邊,他的眼底泛起委屈之色,不解問道:「你是我媳婦了,為啥要打我?」
「你阿奶沒教你嗎,咱們睡覺了,我得打你一耳光才成呢!」蘿澀一本正經的瞎說。
升子竟當真了,他摸了摸自個兒的臉頰,懵懂地點了點頭,雖然委屈,但也不生氣,甚至還弱弱地問道:「那一耳光夠不夠,阿奶說好事成雙,是不是這半邊臉也要來一下?」
蘿澀強忍着笑,不忍再逗他了,便從炕上坐起身來,扭頭道:「你睡去吧,等你一覺醒來,阿黃便回來了。」
「那、那你呢?」升子已把蘿澀當成了媳婦,媳婦就是自己的人,阿黃他捨不得,可怎麽這個醜女人,他也有些捨不得了?
「我吃了那面,肚子裏積食,睡不着的。」
「哦……」心煩意亂的拍打着膝蓋,升子跟自己生起了悶氣,他掀開被褥鑽了進去,高大的身材把炕佔得滿滿的,一雙大腳抵在炕牆上,被子勉強蓋到腳脖子,看起來十分滑稽。
蘿澀挨着炕邊坐着,心裏盤算着時辰,酉時快過了,二奎怎麽還沒有動靜?如果他來了,難道她真要撇下升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嗎?
陷於糾結之中,蘿澀心緒不寧,豎起耳朵聽着院子外頭的動靜,現在村子裏十分安靜,狗吠漸止,悄無人聲。
她拿出剪子剪了蠟燭芯,燭火爆出劈啪的聲響。
就在蘿澀覺得二奎可能不會來的時候,院子裏突然亮起火光,人聲嘈雜,直奔房門而來。
「升子他奶!你家孫媳婦可在?我家二奎不見啦!」
升子聽見外頭的響聲,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竄了下來,他推開房門步出去,蘿澀只好跟着出去。
升子阿奶披着衣服,正從西邊踱步而來,她見升子和蘿澀衣衫穿得好好的,髮髻不亂,臉色便不大好。
掩住咳嗽聲,她抽出木頭門栓,一步一挪,率先出了堂屋大門。
蘿澀抬眼看去,來人正是滿囤媳婦,她緊繃著臉,眸子中滿是傷心,見到蘿澀來了,忙上前拽住了她的胳膊,用力不小,大聲質問道:「我只當他是個貼心聰慧的孩子,花光銀子救他出苦海,也因着心疼,未曾照規矩餓他、鎖他!中午他說一路只與你要好,怕升子阿奶不給你飯吃,與我說要來尋你,勸你服個軟,我沒想那麽多便應了他,誰想他這一走……竟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