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時代的溫情話語(二)
我們生活在漢語文學的一個贗品年代,詩歌、小說、戲劇……具有原創性的東西,從世界文學的高度和眼光來衡量,恐怕都不是太多的。這正如東方人畫油畫,人物雖然已知道置換成黑眼睛黃皮膚了,可母題和主旨卻大致還是別人的。八十年代中葉這一茬小說家,以及他們之後更年輕的小說家,作品也都普通存在着類似的情形。即使傑出如蘇童等人,例外的情形也是不多的。模仿無處不在。馬爾克斯、福克納、博爾赫斯、卡夫卡……這些本世紀的小說巨匠至少對八十年代以來的如下中國作家產生過至為深刻的影響,並在一定時間內構成了某些作家風格的陰影:韓少功、莫言、馬原、余華、張煒、格非、孫甘露。我們在此尚略去了漸次從我們視野中消失或淡漠的一些作家及其所受過的影響,比如劉索拉與塞林格、亞丁與薩特……而在蘇童身上,我們則依稀從各個側面找到了相應的外國大師的身影。在他早年“先鋒派”時期所做的文本嘗試上,我們能顯而易見地找到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共同作用的印跡;在他對“香椿樹街”“楓楊樹農村”“城北地帶”三個場景所發生的系列故事的散漫建構過程中,我們的腦海會很輕易地浮現出那個叨煙斗的福克納;而蘇童自己則坦承對塞林格的迷戀曾使他完成了《乘滑輪車遠去》《傷心的舞蹈》《午後故事》等近十個短篇;至於他近期小說的敘述口吻,我們則分明聽到曾屬於汪曾祺和雷蒙·卡佛的聲音;要是再說到題目,我想諸如《死無葬身之地》《井中男孩》《蝴蝶與棋》《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表姐來到馬橋鎮》這類名字,怕是令我們很難將它們與某些外國文學作品截然分開吧。也許是由於蘇童的年齡,也許是由於蘇童投身小說創作時的學院出身,都使得他比其他的同時代作家更多地從經典文學中汲取創作的靈感,並在自己的小說中呈現出濃郁的書卷氣息。這本身並不是一個缺點,相反,它還形成了作家蘇童迥異於其他人的一個創作特色。即使與同為學院派出身的格非等人相比,這一特色也還是甚為醒目的。問題是:一、他在從文學傳統汲取靈感的同時,對身邊世界的關注是否就淺嘗而止了?二、得益自大師之處的題材、題目、故事模式與敘事技巧,是否已足以保佑蘇童在創作中抵達他所心儀過的那些文學偉人曾抵達的境地?形式是否能確保小說的質量?我以為,以蘇童的勤奮和聰明,我們目前所看到的情況尚差強人意。“創作”與“創造”,這兩個詞的涵義太不同了。前者是指勞作,後者則是指作家源自於生活的一種抵達於靈魂深處的升華,一次富於感召力的智慧與辛勤的結晶。讀完蘇童的那七、八卷現有作品,你會發現,他正處在由前者向後者轉換的路途之中。這路途的距離我們無法測度。也許很長,也許很短……上述話語不僅是針對蘇童的百餘篇中短篇小說而發的,也針對蘇童的長篇作品。迄今為止,蘇童已經問世了五部長篇小說:《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城北地帶》和《碎瓦》。第六部或許作家正在寫,或許此時已告完成。但我們不知道它,暫時只能比較前五部。老實說,我對《碎瓦》之後蘇童長篇創作的走向很好奇。《米》講述的是一個有關仇恨與**的故事。這仇恨與**源自於兩個迄今為止尚屬永恆的話題:“貧富”與“城鄉”。正如蘇童在《妻妾成群》《園藝》等篇什中所做過的那樣,這次他又用他那支傳奇而詭異的畫筆為我們鋪陳出了一個舊時代的故事。只不過,這次小說的調子偏重於男性的陽剛。主人公五龍身上那種特異的仇恨與不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老舍筆下的祥子。不同的是,祥子一直在黑暗的世道中從事着相對光明的、自食其力的營生,而五龍則由於仇恨和**的驅使,成為了一名黑道梟雄。小說的主題在世界文學的範疇中並不怎麼新鮮,可放到“漢語小說”這一小的背景之下,我們卻不能不承認,蘇童注意到了一些被別的作家漠視的東西。只是由於情節構置相對比較單一,這部長篇處女作讀完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部材料豐厚、規模盛大的中篇小說。《我的帝王生涯》在篇幅上比《米》還要短一些,至多不超過十二萬字,情節的構置也是比較單一,但由於蘇童的想像力在這部書中“滲入了中國的幾千年歷史”,主人公燮國廢帝端白一生的經歷對於許多讀者來說便具有了多重的喻意和閱讀維度。而燮國與端白的沒落故事與蘇童風格中那種陰柔頹迷的氣質又甚為相投,作家與小說的結合可謂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所以全書反而顯得內容上很厚實,是一部合格甚至有些出色的長篇作品。《武則天》是一部著名的同題材之作。據說作者寫此書的前後,尚有五、六位小說家涉足這一題材。由於沒有全面見到,一時不敢妄談孰高孰下。但我以為就蘇童的這部作品而言,最為出色的是他能藉助自己的遣詞造句上的聰明來營造一種遙遠的歷史氛圍:“太宗時代的後宮不事修繕……”有誰能像蘇童這樣,一筆就將我們帶入虛無飄渺的想像的唐代呢?當代恐怕不多吧。然而小說令人嘆服的地方似乎也就到此為止了。多角度敘事和“死人說話”在當代已經不是什麼時髦玩意了,放在一個初登文壇的毛頭小子的作品裏或許還可以讓人誇一誇,可放到蘇童身上,這種技藝的掌握似乎是應該的。此外,由於《我的帝王生涯》成功在先,本書倒也沒能體現出蘇童是否有在歷史題材里作更進一步探險的企圖。《武則天》太忠實於再現歷史了,這本身就犯了二十世紀長篇小說寫作的大忌!《城北地帶》的核心故事是寫一個少年在蒙昧年代的長大和毀滅。故事所背靠的舞台仍是我們已熟悉的“城北”和“香椿樹街”。按說“少年血”的母題蘇童早已在中短篇領域中操練多年了,理應出彩兒。可是不知為什麼,故事的情節讓人讀着依舊疲疲沓沓的,提不起精神。蘇童的敘述在這部長篇中仍然保有着它的可讀性,可惜欠缺一點亮度。該突兀的時候偏偏又給人一種“倒也平常”的淡然滋味,實在可惜了小說的題材。我個人武斷地認為:蘇童之所以在處理這個題材時欠缺力度,源自於兩個原因:一是他以往創作中對“心理”興趣較濃,對“心靈”卻關注不夠,缺乏“觸及靈魂”的深度;一是住在南方久了,原先北京求學時所浸染的那種語言上的乾脆勁兒日漸消退怠盡,並開始被一種綺麗迷幻的語言方式徹底覆蓋。也許正是早年語言的浸潤和今天的語言環境幫助蘇童成就了我們今天熟知的那種語體風格。但以慣常的風格來處理《城北地帶》所注目的題材,怕是顯然行不通。我們不妨設想一上,如果是北京的張承志和王朔接手這個題材,雖說寫某個共同的年代,三個人筆下世界的氣質也顯然是不一樣的。后兩人對“青春”與“少年”的殘酷性傳達本領無疑要較蘇童好上許多。這方面,我們可以拿張、王兩人原先寫的《金牧場》和《玩的就是心跳》《動物兇猛》來做一番籠統的比照。總之《城北地帶》是部很不成功的小說。蘇童應該時不時地到北方待上一陣,這對他敘述語言的進一步錘鍊,肯定會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