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時代的溫情話語(一)
曾經打算在本文安排一段題為:“中國文學的南方氣質與北方氣質”的文學,用以探討我因思索蘇童及“先鋒派”創作所派生出來的有關“地域對作家氣質所存在的潛在影響”這一話題。後來考慮到本文的篇幅,以及這一結構將對文章可讀性所產生的消解作用,而終告作罷。在此我僅想把自己在該話題中感興趣的幾個方面介紹給讀者諸君,以期日後有人能將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一些有趣的現象進行總結性的研究,並提出令我們信服的結論。我感興趣的那幾個方面大致如下:1.為什麼南方裔作家總是為中國的現當代小說帶來至關重要的顛覆性、革命性影響?諸如魯迅、郁達夫、巴金對現代漢語小說的影響以及韓少功、余華、蘇童、格非對當代漢語小說的影響(甚至在武俠小說領域,寫《鹿鼎記》的金庸和富於現代詩人氣質的古龍也都是南方人)?2.為什麼相當一批北方作家在小說文體上的革命性作為難以持久?比如“新時期”初期的張賢亮,稍後一點的劉索拉、徐星,早期“先鋒派”的馬原、洪峰,新近在文壇沉寂的王朔?3.南方作家在為現當代小說帶來整體意義上的觀念改變的同時,為什麼卻大多不能帶來有效和有益的語言上的經驗,而這一點恰恰是北方作家整體上的長處?汪曾祺大概是這方面的例外(我不認為魯迅的語言風格對他的學習者們起到了什麼有益的作用,雖然魯迅特有的那種佶屈聱牙在展示他深邃的思想時效用非凡,但一到了模仿者手中卻變得極為造作與滑稽)。而北方作家這方面成功的例子我們可以舉出老舍、王朔、張承志等人。4.北方的生活背景或經歷給一些南方作家的創作語言注入了某種有益的乾脆利落的成份。比如沈從文、汪曾祺、蘇童和余華,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從語言方面得益於自己的北方生活。以上四點是我在考慮“地域與作家”這個話題時初步聯想到的,在此順帶提一下,供感興趣的朋友參考。下面正式導入本文下半部分,我們來看蘇童的“靈光”。所謂“靈光”,自然是指蘇童小說中較為卓異的那部分作品,在筆者個人看來,它們大致由以下這些篇目構成:《罌粟之家》——“楓楊樹故鄉”系列小說中最為出色的一篇,也是較鮮明體現蘇童小說中“南方的墮落”這一母題的作品之一。它陰柔與頹迷的故事氛圍中潛藏着一縷悲哀,而正是這悲哀賦予了該小說以往同類作品極難把握的詩意與魅力。《櫻桃》——從小說類型上看,它是一則令平日看重文本形式和載道喻意的評論家們覺得無足輕重的鬼故事。但正是這篇不足七千字的鬼故事向世人展示了蘇童作為一位短篇小說家所特有的靈氣和筆力。這是蘇童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幾篇令人泣下的作品之一。《灼熱的天空》——如我在本文“上篇”部分所言,這是二十年來當代中篇小說創作所綻放的一朵奇花,即使放到一九四九年以來半個世紀的背景之下,《灼熱的天空》仍可被我們視為一部奇妙無比的最佳中篇候選作品。《三盞燈》——一篇中規中矩的中篇小說。它之所以在蘇童眾多同類型小說中顯得突出,完全是因為其鮮明的人性因素。而這恰恰是蘇童許多小說所欠缺的。《紅桃Q》——從容的敘事節奏與故事的奇峰突起形成鮮明對照。蘇童在這篇小說中很好地向我們顯現了他一向藏得很深的那種高貴的悲憤。《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再一次讓我們領略了作者罕見流露的血性與憤怒。“先鋒派”們所慣於揮霍的小說情節中“殘忍”的因素,在這篇作品裏沒有再次淪為不疼不癢的噱頭,而是成為了作家敲擊讀者心靈的木魚。《小偷》——我注意到蘇童這篇發表於一九九八年第二期《收穫》的短篇小說,“少年血”的母題似乎頭一次被蘇童的技藝打磨出了耀眼的光芒。“記憶”在蘇童的小說中凸現出了它凝重撼人的一面。以上七篇作品是我認為蘇童中短篇作品中屬於精品的部分,在挑選它們時我兼顧到了作者技藝的展示和作品對靈魂的關注成分。很遺憾這些作品中沒有包含那些為蘇童贏得公眾名聲以及導演和評論家們青睞的作品,比如《妻妾成群》《紅粉》(我認為這兩篇作品除了向我們顯示出作家對舊時代故事出色的擬作能力外,什麼意義也沒有);《祭奠紅馬》(故作先鋒姿態的思維混亂的產物);《婦女生活》《另一種婦女生活》《已婚男人》《離婚指南》(一位擁有光明未來的青年名小說家的練筆之作,文字功夫紮實,欠缺靈魂深度)等。如果硬要把它們視為小說家蘇童的代表作,那隻能表明我們這個時代對小說的鑒賞力是何其低下!也許有不少人會對我上述的論斷和評選表示異議,他們會問:“你憑什麼僅靠個人的好惡,就對一位辛勤勞作多年的作家的作品做如此苛刻的評判?是不是太殘酷和刻薄了點兒?”我的回答是:不,我已足夠寬容的了。試想一下,當我們今天提到那位一生創作了三百多個中短篇、六部長篇、三部遊記的小說奇才莫泊桑時,大家能脫口而出的作品又有幾篇、幾部?中篇《羊脂球》、長篇《漂亮朋友》,充其量再加上兩個短篇:《項鏈》和《我的叔叔于勒》。后兩者的記起恐怕還要感謝我們當年的中學語文課本兒。文學就是這麼殘忍的東西:巴爾扎克你記住的是《歐也妮·葛朗台》和《高老頭》;雨果你記住的是《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卡夫卡是《變形記》《審判》和《城堡》;海明威是《老人與海》;加繆是《局外人》《鼠疫》……這些人誰生前不曾是著作等身的大師?而人們的記憶也僅此而已,這就是文學史,這就是通往永恆的狹窄而嚴格的關口!更何況,還有一些生前享有大名,身後普通人卻很難記起他們作品的文豪,法朗士、夏多勃里昂、夏目漱石、康拉德、三島由紀夫、伯爾……我想,我們對像蘇童這樣的當代名家的作品甄別,才剛剛僅是開了一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