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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富足,就有人行善積德。鎮政府辦起了敬老院。無子女撫養的孤寡老人,男六十歲、女五十五歲以上的,都可以上敬老院坐享清福,頤養天年。抗美援朝以前參軍的殘廢、複員、退伍軍人還可以優待,年齡男的可以提前三年,女的可以提前五年。凡進敬老院的老人,可將土地交村民委員會,家庭私產仍歸其個人,老人百年後私產歸村裡所有,敬老院管其吃、管其住、管其穿、管其玩,每個月還發給十五塊零花錢。二祥立在光宗工廠的傳達室門口,嘻着嘴聽曹德剛他爹一五一十地跟他繪聲繪色講敬老院。曹德剛他爹豐富的表情,誇張的話語,讓人覺出他十分羨慕二祥無兒無女,十分後悔當初生了曹德剛他們這幫子女一般。曹德剛他爹的話讓二祥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敬老院就是為他這樣的人辦的,他為自己有權利享受政府的恩典,而曹德剛他爹卻不能而驕傲。這種驕傲比許茂法那天望着二祥站在他店門口,眼巴巴看着他賣肉,艷羨地盯着侯桂枝洗衣進出而產生的驕傲,有過之而無不及。二祥很是慶幸自己的孤寡,他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因為孤寡而得到好處,他從心裏感到這社會是真正的好。二祥因此而自始至終大咧着嘴。二祥沒想到的是,曹德剛他爹會因為二祥聽了他的話喜形於色而高興,二祥的喜形於色成了他的功勞,而不是因為政府的英明。躍進的胳膊肘還是朝里拐,好事還是想着自家人,儘管曹德剛的廠出的條件已經比光宗優厚,到最後,躍進還是把工程給了光宗。躍進也沒忘跟二祥說的話,他跟光宗提了,光宗打心裏不願意,但躍進開了口,他只好答應,把原來看門的人辭了。二祥曉得了以後,心裏反有些過意不去。人已經辭了,他不去也不好。曹德剛他爹在給兒子廠看大門,兩個廠挨得近,沒事曹德剛他爹愛過來跟二祥說話。曹德剛還當著村支書。當著村支書,自己又辦着廠,村裏的事想得就不那麼細,管得也不那麼多。敬老院的事,二祥已經聽說了,別的村都召集老人們開了會,傳達了上面的精神,讓他們選擇,願意去的都交了田,辦了進院手續,在敬老院歡天喜地享起了清福。他們村到現在還沒開會,曹德剛只告訴了他爹。告訴他爹有啥用,他有他這兒子。二祥倒是夠條件,可他不開會。二祥對曹德剛就有意見,去不去是我的事,不開會是你的錯。二祥看出來光宗跟曹德剛鉚着勁在爭在斗。光宗不用自家人,他對廠里的人嚴厲得跟資本家一樣。表面上文質彬彬,在辦公室一沒事就抱着書啃,看的都是松下、波音、蘋果這些日本、美國大公司管理的書,一副書生氣;他待人也挺和善,誰要是上班晚了點,誰要是有事要先回家,誰要是做的東西查出了問題,他不訓人,也不罵娘,只是把名字都記下,到發工資的時候那些人都會倒霉,他毫不客氣地扣錢,一個都跑不了。誰要是不服,立即就可以走人。廠里的人都怕他,說光宗是典型的新資本家。二祥也怕他,在他面前總是縮手縮腳,這小子從小就狠。曹德剛用的全都是家裏人,兄弟叔伯,還有姨表姑表的兄弟姐妹。他們挺抱團,就是吵架也是一窩蜂地上。曹德剛也不講情面,不論是誰,做錯了事,他想訓就訓,想罵就罵。曹德剛的破鑼嗓門常常傳到二祥的傳達室里,這小子從小也橫。二祥在廠門口見曹德剛騎着自行車從高鎮過來,二祥把曹德剛叫住。二祥鄭重其事地問曹德剛敬老院的事為啥不開會。曹德剛笑了,說開不開會與你都沒關係。二祥就有些急,問他咋就跟他沒關係。曹德剛說,進敬老院的老人是沒人撫養的孤寡老人,你侄兒侄女婿養你養得這麼好,進啥敬老院呢?二祥被曹德剛說成了一根木頭,曹德剛側身上車走了,他還木在那裏沒能明白過來。他不明白的是,他給光宗看大門,替他做活,光宗給他工資,這難道也算是他養他?二祥被這個疑問難住了,他站在那裏不得其解,光宗開着車要送客人出廠,按了喇叭,二祥還站在門外若無其事。光宗再按喇叭,那喇叭聲里有了火。二祥一下醒來,慌忙開門,手忙腳亂,裏面的插銷沒拔,他就在外面硬拉。光宗只好自己下車在裏面拔銷拉門。光宗一邊拉門,一邊對二祥說,你在想啥呢?發話的同時白了二祥一眼。二祥看到光宗的白眼時,心裏一愣,他沒見過這麼大的白眼,也沒挨過這麼大的白眼,二祥心裏被光宗白得很不舒服。光宗開車走了,二祥把大門關上,已經坐到傳達室里,心裏還是不舒服,光宗的白眼一直在二祥的腦子裏閃。二祥冤。二祥說,我不是在白吃飯,你雇誰看門都要給工資的,我不是靠你養。再說,要不是躍進把工程給你,你能賺這麼多錢?要不是躍進硬要你安排,你會讓我來看大門?說起來,我總是你的阿伯,你是我的侄女婿,你就這樣對自己的長輩?我不就是慢了一點嗎,你用得着朝我翻這麼大的白眼?沒啥了不起,離了你我照樣活得挺好,真到了混不下去的時候,還有敬老院呢!二祥就只管在傳達室里自說自話排遣着心裏的不快,門外光宗送客人上賓館又回來了,二祥又沒看門外,光宗又按了喇叭,二祥出來開門,門開得還遲遲疑疑。光宗在車裏又瞪了他一眼,這一眼也讓二祥看到了,眼瞪得跟牛蛋似的,二祥心裏就更有了氣。二祥是晚上去找的曹德剛。敬老院的事,只是聽人說,他還是不怎麼信,他覺得過去做事太馬虎,總是出岔,弄得自己後悔莫及,這事是自己後半輩的終生大事,又牽涉到與光宗他們的關係,躍進又不在家,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要跟曹德剛問清楚。曹德剛見二祥找到門上問這事,臉上有一種喜悅,他好像拿着光宗啥把柄似的。曹德剛跟二祥說,這事千真萬確,說著還找出了鎮裏發的那份文件指給二祥看。二祥問,像我這樣的可以提前到五十七歲?曹德剛說嗯哪,你參加過抗美援朝,還立過功嘛!儘管犯過錯誤,判過刑,可文件上沒有說判過刑不能進的規定。二祥又問,真的是一年到頭歇着啥都不做,管吃管住管穿管玩還給零用錢?曹德剛說,白紙黑字印的文件,怎麼會有錯呢?曹德剛那晚表現出了異常的耐心,他又挑出文件中的那段念給二祥聽。二祥又問,就這麼空着手進去享清福?曹德剛說嗯哪,只要我給你打個證明,開個介紹信就行,你那個複員證還在不在?還有那個勳章,要是在,帶上更好。二祥又問,一直就這樣不會變?曹德剛說嗯哪,只會越變越好,除非**丟了天下。二祥再問,這是誰的主意?曹德剛說,這是鎮長的主意,是鎮黨委開會決定的,這個方案是經過市委批准了的,不光是咱們鎮,別的鎮也有,有的比咱們辦得還早。二祥的嘴嘻開了,他終於再沒有啥好問的了,這輩子為吃為錢遭的罪受的苦,想起來都要哭,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會有這樣的日子,自己會有這等好八字。二祥跟曹德剛說,**真好,鎮長准能當大官。曹德剛說,你問了這半天,到底想做啥?二祥說,我要進敬老院享福。曹德剛得意地問,在光宗那裏做得好好的,你的身子骨也硬實得很,怎麼想上敬老院呢?光宗待你不好嗎?二祥明白曹德剛的意思,二祥不傻,就算光宗待我不好,也用不着你外人來說他。二祥說,光宗和躍進待我都挺好,我老了,幫不上他們的忙,反給他們添亂,既然政府有這好政策,我為啥要給他們添負擔呢?你就給我開證明介紹信吧。二祥把一切手續都辦好了之後,才正式跟光宗說。光宗沒意外,更沒有生氣,反說還是這樣好,倒像他早就盼着這一天,終於卸了一個大包袱。二祥很失望,原以為他會吃驚,他會反思,他會檢討,他會向他道歉的。到二祥要走了,光宗也沒提工資的事,到二祥走到門口了,他才說客氣話,說去了有啥事,只管打電話來,需要啥東西儘管說。二祥啥也沒說就這樣離開了工廠。二祥沒有立即進敬老院,田裏的稻子就要收了,要是進了敬老院,專業戶給他的口糧怎麼辦?這筆賬,二祥還是會算的。專業戶收完稻子,稱給二祥七百斤口糧。二祥要了一部拖拉機,把稻子拉到三富那裏當餘糧賣了。二祥兜里揣着幾百塊錢,風涼着兩排牙齒,成了敬老院享清福的福人。村上那些兒女不怎麼孝順,日子過得不咸不甜的老人們很是眼熱。他們私下裏嘆息,肚子裏後悔的話不敢說出口,怕讓兒女知道日子更加凄涼。二祥在敬老院還沒適應享福的日子,曹德剛到敬老院找了二祥。二祥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樣,猜他沒有好事。二祥跟着曹德剛出了敬老院,果不然,曹德剛是來向二祥要口糧錢的。曹德剛說,這是規定,有田地的老人,進敬老院當年的收成,歸村裡作公益金。政府都養你的老了,你就不能再占政府的便宜。曹德剛還故意給二祥戴高帽,說二祥是退伍軍人,一直是奉公守法的,如今政府這麼關心你,你更要給村裡人做好樣子。二祥找不到不交的理由,只好說,錢已經用了一些了,等光宗給了他工資,他再交給村裡。曹德剛不急不躁笑嘻嘻地說,這事,他不想驚動敬老院的領導,剛進院不多時,不要給大家留下不良的印象,年紀大了,臉面總還是要顧的,希望二祥儘快地把錢交到村裡,他挺忙,也沒工夫一趟一趟來要,實在沒辦法,他就只好讓敬老院的領導來解決。二祥聽出他是在威脅,你小子說得好聽,自己一肚子壞水,村裡早在說了,你廠里請的客,拿到村裡去報銷,說是到村裡來聯繫工作,實際都是自己廠里的客人。二祥曉得曹德剛跟光宗不和,這事他不會放過,別給孩子們丟臉,他忍痛把兜里的五百多塊錢掏出來拍到曹德剛手裏。待曹德剛走遠了,二祥才想起,該讓他打一個收條,就他們兩個,他要是發壞,連個證明人都沒有。情急之中,二祥想到了光宗,他覺得這事光宗能管,也願意管。二祥就給光宗打了電話,光宗果然答應立即就找曹德剛。二祥打完電話,覺得這電話打得對,這樣也好讓光宗曉得,他身上沒錢了,他該想到給他補發工資。儘管如此,這一日,二祥還是高興不起來,在他的感覺里,自己又敗了一次,早曉得有這政策,他在家乾等這一個月做啥?要不自己也好早享一個月福,也用不着去費這麼多心思,雇拖拉機還花了錢,出這許多力,流這許多汗,該把這些都扣下的,讓曹德剛這麼一攪,啥也想不着了,白白地吃了虧。晚上,二祥少喝了一碗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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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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