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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的失敗是註定的。在春林花房裏的那些日月,春林誠心誠意想把養花的全部手藝教給二祥,二祥那時候沒有那個心思,更沒有另立門戶的妄想。一天到晚他只是埋頭迷戀除草、翻地、澆水這些簡單而又繁重的體力勞動,他沒有學整枝,沒有學嫁接,也沒學育苗,他連施肥都沒學會。啥樣的花施啥樣的肥,啥樣的花啥時候施肥,啥樣的花間隔多少時間施肥,春林跟他說過,也教他施過,但他記不住,他搞不清,怕搞錯了毀壞了花。他只願做粗活,不愛做這種細活,做細活要動腦筋,他不願動這樣的腦筋,太麻煩,麻煩的事累心。二祥看到自己育的君子蘭從土裏冒出那一瓣尖尖的綠芽,快活得渾身熱血涌動。從那一刻起,二祥再不上高鎮,也不再去看別人打牌,他差不多一天到晚泡在那花圃里,心裏比雲夢給他生下正中還高興。除了君子蘭,誰的事他也不管,連四貴被許茂法劃了一刀他都不曉得。當然,這事除了菜花,四貴再沒讓別的人知道。奇怪的是許茂法這大炮也沒嚷嚷,把侯桂枝打得趴癱在床上后,他就背着殺豬刀回了高鎮,半個月沒再回來。二祥整日在花圃里一眼不眨地看着君子蘭的芽芽,那芽芽冒出土層后,老不見長,二祥心裏看着發急。肥施了,水澆了,草一根都不見,他坐在那裏沒事可做,只剩下心裏發急。他就想法再施一些肥,再澆一次水,多喂些肥,多澆點水,催它快些長。二祥想,它們長出兩個瓣來就可以拿高鎮去賣,他多麼想早點品嘗這掙錢的滋味。二祥把君子蘭殷勤伺候了五天,第六天清晨,二祥嘻開着兩排牙齒一顛一顛走進他的花圃,叫他心痛的君子蘭讓二祥"啊"的一聲立在那裏不知做啥好,他的手腳不住地顫抖起來。那些君子蘭的芽芽都黃了。二祥蹲到地邊,用手摳出一棵君子蘭,根爛了,連那個圓圓的蔥頭都爛了;再摳一棵,也是這樣;再摳一棵,都這個樣。二祥蹲在那裏,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滾熱的眼淚叭嗒叭嗒落到地里,滲進土裏。二祥在地里掉幹了眼淚,心裏還是堵得喘不過氣來,但他沒有罵,他罵誰呢?要罵只能罵自己;他也沒跟別人說,說啥呢?說啥都只能丟自己的臉。二祥把傷心憋在肚裏,回到家,一頭栽到床上兩天沒起來。二祥在床上躺着,四貴也在床上躺着。四貴躲得快,刀傷不深,儘管是報仇,但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四貴沒上醫院,連村裏的衛生室也沒去。他只讓菜花到高鎮的藥店裏買了紅藥水,買了點消炎粉和消炎藥膏,再買了些藥棉和紗布。四貴說著,菜花一樣一樣都記到了紙上,又急急地趕到高鎮藥店照着單子一樣一樣買了,再急急趕回家,按着四貴的指揮,給四貴一樣一樣上了葯,用紗布給他包好,做得耐心又細緻,但菜花為四貴做這些的時候,嘴始終是咕嘟着的。菜花只是咕嘟着嘴,話一句也沒說。四貴做這種事,菜花心裏當然難過。四貴回到家,菜花見他傷成這模樣,嚇丟了魂。四貴的話一下抽了菜花心裏的那根酸筋,酸得像往她心裏灌了一瓶鎮江老醋。四貴說,我一直咽不下這口氣,你年輕輕的,憑啥讓這老賊糟蹋?這仇不報,不為你為我出這口氣,我死都口眼不閉。四貴說到這裏,菜花就開不了口,四貴不是嫌她長得不如侯桂枝,也不是真跟侯桂枝好,也不是不再喜歡她,而是為了報仇,是為了幫她出氣。這樣看,這事就不是那麼齷齪,顯得有些大丈夫,有些光明磊落。菜花嘴上沒了話,心裏卻還是酸酸的,菜花心裏怎麼也抹不去四貴是抱着侯桂枝困了,而且困那麼多次,困得魚生意都懶得做,往遠的地方送魚,總是讓她去,他自己反倒在高鎮賣魚,為的是跟侯桂枝幽會,還給了她那麼多魚。反過來又想,自己畢竟是叫許茂法這老狗弄了的,而且也是心甘情願地讓他弄的,也不是一次,自己有錯在先,蚯蚓翻不了筋斗,只怨自己腰裏不硬,於是菜花就沒有好說的話,心裏發酸也只好咕嘟咕嘟嘴,表示一些不高興也就算教訓四貴了。四貴在床上躺着,侯桂枝也在床上躺着。許茂法狠毒地打她,她沒有怨言,自己做了錯事,挨打是應該的。可恨的是四貴這混蛋,居然說她有吃有穿,嫌許茂法不中用,是她主動找他尋快活。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當初送魚的時候,一次一次是那樣的無微不至,跟他做事的時候,他瘋了似的恨不能把她吃了,恨不能化在她身上。他居然會說他一點都不喜歡她,完全是為了報復他,她成了他報復他的工具。侯桂枝想到這一層,心裏就痛得淌血,她的眼淚不是為自己渾身的傷而流,也不是為許茂法不再喜歡她而流,是為四貴的負心為自己的屈辱而流。許茂法不會再喜歡她,她也沒有臉再在這個村子上呆下去,可她渾身是傷,這時候走到哪去呢?就在侯桂枝陷入茫茫苦海的時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侯桂枝不住地噁心嘔吐,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的傷和心情不好引起的,幾天之後,她才明白,她有了身孕。侯桂枝立即陷入了另一種痛苦。她是渴望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她之所以願意接受四貴,不只是四貴對她好,對她體貼,被他的誠心所感動,她還有另一個願望。她懷疑許茂法的生育能力,她年輕輕的,跟了他半年多,她沒有一點反應。當她與四貴偷情的時候,她想得更多的是,希望他能給她一個兒子。現在她肚子裏真的有了孩子,但她沒有喜悅。她敢肯定,這孩子是四貴的,現在她從心裏不願接受這種負心漢的孩子。在床上的這些日子,侯桂枝終於拿定了主意,她決定等養好身子,先把孩子拿掉,然後再回老家,窮也好,苦也罷,還是在家鄉找一個男人過一輩子算了。侯桂枝就要把計劃付諸行動的前一天,許茂法回來了。許茂法進門一看到養得更嫩更白了的侯桂枝,立即就口乾舌燥起來。他把男人的尊嚴剝下來扔到地上踩在腳下,雙膝撲通跪到侯桂枝面前,求她原諒。侯桂枝不想理睬他,許茂法就抱住她求她,求着求着就把她抱到床上要做那事。侯桂枝寧死不從,她說她有話要跟他說。許茂法立即就像個聽話的小孩子停住了手腳。侯桂枝說,我做了錯事,你打我,我沒有意見;現在我有身孕了,說不定孩子是四貴的,有了這樣的事,我也沒臉再在這裏待下去。我準備把孩子打掉,你再讓我在這裏養幾天,身體好了,我就回我的老家。侯桂枝說得很平靜,也非常實在。許茂法傻在那裏像根木頭,他想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來,再一次向侯桂枝懇求,這事我沒跟人說,我想四貴也不會跟人說,我求你了,你不能走,孩子是我的,孩子一定是我的,我不讓你走,誰要讓你走,我就跟他拼。侯桂枝還是平靜地說,就算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要真是他的孩子,我一輩子不得安生。許茂法說,孩子沒有生出來,你怎麼會曉得是他的呢?你是我的老婆,你永遠是我的老婆,孩子是我的。你可憐可憐我吧,我孤寡一人,你走了我怎麼過?我求你了,你不要走,我要你,我要孩子。許茂法說著又跪在侯桂枝面前,許茂法賭神罰咒地說,你要是硬要走,我只有跟你死,我說到做到。侯桂枝讓許茂法說得無話可說,她看出,他說的都是心裏話,她畢竟是女人,她畢竟還沒有跟他離婚,她一時沒了主張,只好任憑許茂法擺佈。躍進突然闖進二祥屋裏,把二祥一驚。躍進出差回來,又給二祥送煙來了。躍進發覺二祥瘦了。躍進又接到一個工程,有一百多萬,躍進一到家,有好幾個廠子來找他,願意跟他合作,光宗也找了他,而且條件比別的廠還優厚。躍進都沒立即答應,他先抽空過來看看二祥,給二祥送來一條香煙,還給他買了一套衣服。二祥很是幸福,喜得流下了淚,這個時候他才感到,這日子還有過頭,世上還有自己的人在想着他。躍進這侄子跟兒子似的,比盈盈好得多。躍進問他為啥瘦了這許多。二祥就把自己如何離開春林,光宗如何不講情面,自己又如何育君子蘭,一股腦兒都告訴了躍進。這些日子他憋悶死了,找不到一個人傾訴,他連一隻眼那裏都不想去,跟他說也只能是丟臉,說給自己侄兒聽他無需顧忌,心裏的話倒完了,悶消了,心裏也敞亮了。躍進說,這麼大年紀了,再不要去拼了,田包給專業戶種,我接回來一個工程,誰要是跟我合作,我就讓他給你安排件事做。二祥高興得不知說啥好,正中這小子就是活在世上,他還能怎樣?說不定還不如躍進孝順呢。二祥立即陶醉在幸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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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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