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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老院建在高鎮的東街梢。敬老院裏有電視室、棋牌室、麻將室、桌球室,愛看電視的看電視,愛下棋打牌的下棋打牌,愛搓麻將的搓麻將,愛玩桌球的玩桌球,不愛這些的可以到高鎮逛街。鎮上的小學和幼兒園,排了節目,頭一家總是先到敬老院慰問爺爺奶奶們。上級領導下來視察工作,也忘不了到敬老院給老人們送去關懷。逢年過節,鎮上的領導和鎮上機關單位,總也忘不了送去政府和社會主義的溫暖。鎮上的電視台和廣播站,更是把敬老院當做採訪基地,一到節日和重大活動,自然要給老人們提供一次表達幸福和感激的機會。老人們的生活豐富多彩。二祥不會下棋,也不會打撲克,有時候看人搓麻將,有時候看看電視。敬老院的麻將不怎麼有吸引力,不只是因為沒有韓秋月在,主要是這裏的麻將水平低,搓麻將的人,年紀都比二祥大,老眼昏花的看不清牌,摸牌出牌慢得叫二祥發急;牌風也不太好,出錯牌總是老着臉皮要悔,打牌的時間沒有打嘴仗的時間多;再是輸贏小,輸了贏了都沒有刺激性,也沒人做大牌,不論大小,能和就和,別說提"龍"、"素豪七",連"門清"都做不到,二祥看幾回就沒了興趣。白天看電視也沒有大意思,白天的電視劇差不多都是晚上的重複,時間一長二祥就沒了興趣。二祥在敬老院無憂無慮過了三個月幸福日子。三個月中除了吃完飯洗涮自己的碗,整理自己的床鋪,打掃一下敬老院的院子再沒別的事好做,不下田做活,不弄泥水,不曬日頭,二祥的皮膚白了許多細了許多,手上的老繭也退了兩層皮,臉上的皺紋也平和了許多,身上的穿戴也周正乾淨了許多。二祥在敬老院閑着無事憋得難受,每天就到高鎮逛街。二祥一逛逛到了菜市場。"喲,幾個月不見,人模人樣的,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退休幹部呢!"二祥抬頭見是韓秋月在賣菜,幾個月不見倒也有幾分新鮮,他就挨到她的攤前:"這會兒才相中?老了,撒尿都不利落了。""老不正經。"韓秋月嗔怒。"哎,你不是也夠條件了嗎?怎麼不來啊?""呵,還真想我啊?""一個村的嘛,也好有個伴。"韓秋月看了看二祥,想要說話,一個老太太來買韓秋月的豆芽,韓秋月就先做生意。做完生意韓秋月跟二祥說:"我是想,吃誰的也不如吃自己種的,花誰的也不如花自己掙的,趁身子骨還硬,自家過幾年再說,真到了爬拿不動的時候進也不晚。"二祥聽韓秋月這麼一說,自己就覺得矮了一頭,自己一個男人,倒還不如她能過日子。二祥問:"賺頭不小吧?""掙點吃穿唄。"二祥看韓秋月,她還是不顯年紀,一身藍底小白花太太服,賣菜還穿這般風騷。韓秋月發覺了二祥的眼神,罵了句死二祥,又在罵我了吧?二祥讓韓秋月說准了,他真在心裏說,醬油盤就是醬油盤,一輩子風騷,可也苦了半輩子。心裏的話讓韓秋月猜到了,二祥的臉就紅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走了。其實韓秋月並沒猜到二祥在心裏說她,她見二祥的眼神怪怪的,是猜他在仔細端量她,讓他端量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故意逗他。二祥在去一隻眼小店的路上顯得沒精打采。有胳膊有腿,沒病沒痛癢,吃飽了飯渾身是勁,一天到晚沒事可做也是怪沒意思的。二祥在韓秋月那裏過來,心裏不知不覺就冒出這麼一股沒意思的滋味。這些年過來,二祥痴迷的嗜好還是上茶館喝茶聽書。上茶館喝茶聽書是這裏男人們的共同嗜好。如今高鎮的茶館裏常開書場,這裏的茶館是低檔大眾茶館,半日茶錢三角,書錢五角,一日下來也就是一塊六角,可就這開銷,二祥也支付不起,一月下來怎麼也得四五十塊。這些年,二祥已記不起他啥時候進過茶館了。聽不了書,二祥只能到一隻眼的小店裏聽人嚼白蛆。老的老了,小的大了,但鎮周圍的鄉下人上街,進不了茶館聽不了書的仍是找商店歇腳。兒子跟他老子一樣,依然是魚走魚路,蝦走蝦路,鱉走鱉路。這中間自然是與身份、交情、利益、脾性分不開的。二祥走進那些大店,人家不會給他遞板凳的,二祥只能上一隻眼那裏;再說那些在村裡當著芝麻官的,或者有背景有身份的,或者腰裏有大錢的,他們也不會到一隻眼這種小店裏來。二祥和一隻眼也算是一對,一隻眼眼礙手腳,做事不利落,需要人幫忙;二祥兜里沒錢,進不了茶館,要個歇腳的地方。他們湊到一起,二十年如一日。不同的只是二祥不光常幫他到河埠挑水,幫他搬貨,還常常替一隻眼站櫃枱,啥東西啥價,二祥都背下來了,還從來沒錯過,一隻眼也信任他,當自家人一樣放心讓他賣東西。二祥在一隻眼那裏聽人講白談,一般只聽不插嘴,為的是消磨日子。只有店裏就他和一隻眼的時候,兩個才說說話。二祥肚子裏的好多學問都是在這店裏拾人牙慧積攢起來的。二祥走進小店,一隻眼問二祥是怎麼啦,丟了錢似的。二祥笑笑,沒有答話。一隻眼也沒追問,他正在櫃枱後面整理貨。二祥就進去幫他。一隻眼沒讓他幫,說怕他弄混了。二祥有些疑惑,都是"紅塔山"香煙,怎麼會搞混呢?一隻眼看二祥站在那裏沒事做難受似的,就讓他到河埠去幫他挑擔水來。二祥挑着水,心裏有些彆扭,他覺着這些日子一隻眼變了,對他沒過去那麼誠心,說話做事,常常要背他,過去做啥都不背他。吃過早飯,天不好,下着濛濛細雨,二祥沒上街,到麻將室看他們搓麻將。二祥想到街上去逛,卻又怕撞見韓秋月。自從那天韓秋月說了那番話之後,二祥就不好意思見她,總覺得比她矮一頭,一個大男人不如她一個女人家,沒本事,只好在敬老院吃軟飯。有了這一層心意,二祥上街的慾望就消解了許多。二祥站在同屋姜老頭身後看牌。姜老頭比二祥大八歲,已經六十五了,身體還不差,脾氣也大,倚老賣老,常常支使二祥干這干那的。地上有了東西,他就說,二祥拿笤帚來掃掃;他自己洗衣服把地上弄濕了,也喊,二祥,找拖把來把地擦乾,倒像二祥是他的勤務員。二祥打心裏不願接受他的支使,可又不好意思頂他,說起來他總是大幾歲,再說自己也閑着沒事,做歸做了,從心裏卻煩他。還有一點讓二祥不喜歡的是,姜老頭的呼嚕。一般的呼嚕二祥不在乎,他能接受,照樣能睡。姜老頭的呼嚕怪,聽起來嚇人又讓人替他擔憂。他的呼嚕,呼一下打上去,到了那最高峰的地方會戛然而止,接着便是喘不過氣來似的憋氣,憋得嘎嘎地倒氣,一般要倒四五下才突然扎了窟窿的輪胎似的大放氣,放到低處,他還不滿足,要用嘴撲撲撲地吹上幾口,然後再呼地一吼,再把呼嚕推向高峰。頭一晚上二祥以為他犯了病,立即拉燈看他,問他哪裏不舒服。姜老頭醒來,不但不感謝,反罵二祥有病,攪了他的好覺。二祥差不多失眠了一個月,現在他學會了一招,跟着他學打呼嚕,他怎麼打他就怎麼學,打累了,二祥也就睡著了。姜老頭的牌又挺了,而且是一副大牌,清一色的一條龍,和五條。姜老頭這是連挺第三把了,上兩把挺了沒和成,讓人家截了,心裏好惱火。這一把大牌,挺得也早,可是已經挺了三圈,別人不打五條,姜老頭也是摸一張不是,摸一張又不是。二祥看牌還是老毛病,他跟着打牌的人發急,甚至比打的人還急。挺了和不成,摸一張不是,他就咕嘟一回嘴,嘴裏還是同時發出青蛙被蛇盤住的絕望聲。這聲音難聽得很,不是"嘁",也不是"去",更不是"唉",而是"哞"。姜老頭又摸上一張六條,牌還沒放下,二祥那一聲"哞!"倒是先落了地。姜老頭火了:"我日你娘!你哞個屁啊!你給我滾遠點好不好?喪門星一個!"二祥也沒客氣:"你他娘的,屙屎屙不出埋怨過路的!"二祥頂嘴惹怒了姜老頭,他扭過身來:"放你娘的大麥屁!"隨着那一聲吼,他手裏捏着的那張六條不偏不倚就砸到了二祥的額頭上,麻將牌是有機玻璃的,而且是有角有棱的,二祥只覺得額頭上被針扎了一下,接着鮮紅的血就蚯蚓一樣沿着眉梢流了下來。二祥覺得臉上有東西在遊動,用手一摸,二祥就看到了自己的血。二祥火了,他掀翻了姜老頭屁股下的凳子,姜老頭自然也跟着凳子倒在了地上,要不是打牌的看牌的及時抱住了二祥,拉住了姜老頭,事情不知要鬧到何種程度。太沒意思了,跟一個老頭打架,敬老院的領導分別找二祥和姜老頭談了話,在各打五十大板的基礎上,領導要二祥向姜老頭賠禮道歉,理由是姜老頭比二祥大八歲,尊老敬老是敬老院的基本準則。二祥沒有辦法,只能向姜老頭低頭,但二祥要求調房,姜老頭也要求調房,領導滿足了他們共同的要求。二祥調到一個姓馮的老頭的房間裏。姓馮的老頭人挺和善,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主動搞好關係,馮老頭說姜老頭太霸道,做啥都嘰里哇啦只聽到他的聲音。儘管馮老頭態度積極,二祥還是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這屋畢竟不是同時分給他們兩個,他是因為出了問題后插進來的。二祥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別人的屋裏,心裏怎麼也不踏實。他在床上老想韓秋月,想到韓秋月就想到她那天說的話,想到她說的話,二祥就更覺得在敬老院住着沒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