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春夜中宵,無燈無月。
黑咕隆咚的夜裏,有風薄寒料峭,四下寂寂。
遲疑發懵了片刻后,羅翠微將門打開,費力地攏了攏裹在身上的薄被。
“你踹一下試試?”
生怕驚動旁人被圍觀,羅翠微的嗓音壓着低低的氣聲,這就無端帶了點哭腔餘韻。
像抱怨,也像撒嬌。
如此莫名其妙的委屈軟聲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覺得很是丟臉,抬眼覷向雲烈時,目光十分不自在,“你……這時,怎麼會在這兒?”
雲烈是早就上隨聖駕離開泉山的,若路上趕得快一些,入夜後就該到京城了。
此刻一身玄色武袍的雲烈卻佇立在門外,高大挺拔的身軀與暗夜幾乎要融為一體,五官、神情全模糊在夜色之中。
“果然在哭,”雲烈沉聲帶惱,不答反問,“誰欺負你了?”
聽出他的話里隱隱有心疼無措,羅翠微心中泛起暖,突然釋懷,就有些想笑。
無論他是為何而來,可他的出現就此抹掉她難得一回的委屈與軟弱,心中晴光大放。
“進來再說,別把旁人吵醒了。”她略側過身,讓到半開的門扉旁邊。
那雙被眼淚沖刷過的水眸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瑩瑩柔柔地望着他。
雲烈心中翻騰起一股奇怪至極的滋味,惱火,卻又帶了甜。
他索性趨步推門而入,連人帶被地將她打橫抱起,還不忘利落地以後腳跟將門踢上。
羅翠微被驚得輕訝一聲,慌忙環臂圈在他的頸上。“雲烈,你……”
“嗯?”雲烈抱着一路走進去,動作輕柔地將她放坐在床榻邊沿。
羅翠微坐在床沿,雙腳懸空,身上裹着的薄被順勢散下;不過她滿腦子被他的突然出現攪擾得亂糟糟,一時倒沒覺得涼。
“你早上不是隨聖駕回京了么?”
“先不說這個,”雲烈以腳尖將一旁的雕花圓凳勾了過來,大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與她四目齊平,“先說你是為什麼事哭?誰欺負你了?”
一室幽暗中,他的雙眸爍爍,專註而執拗地看着她。
彷彿再沒有“羅翠微為什麼哭了”更緊要、更嚴重的事。
羅翠微眼眶發燙,赧然帶笑地輕掩墨睫,小聲告狀:“我妹妹。”
“找茬我替你揍她,”雲烈心中大石落地,探出手去揉了揉她的發頂,嘀咕道,“什麼破妹妹,不像話。”
這話可說是護短得喪心病狂了。
羅翠微的唇角無聲揚起一個甜津津的弧度,將他按在自己頭頂的手拉下來,輕輕握住。
夜靜更深,室內未點燈火,黑暗使人目力模糊,卻讓旁的感知別樣清晰。
姑娘家溫軟膩滑的纖指微張,以極其柔暖的姿態虛虛攀握住溫厚的大掌。
一股酥酥麻麻的熱燙暖流自兩手交互之處分頭躥向近在咫尺的兩顆心,於相對無言間盪起圈圈漣漪。
雲烈翻手將那纖細無骨的手收入掌心,緊了緊嗓子,心猿意馬地輕笑,“我還以為……”
他的聲音很低,含含糊糊,羅翠微沒有聽清,有些疑惑地傾身探近他些。
“你說什麼?我沒聽……唔。”
隨着她的傾身趨近,說話間有溫熱馨軟的氣息撲面而來,鬧得雲烈面上一燙——
鬼才記得方才要想說什麼,先親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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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陰影兜頭罩下,柔軟唇瓣倏地被攫去,撲面而來的剛勁氣息熱烈又肆狂。
羅翠微的周身本能地一震,卻避無可避。
原坐在床前雕花圓凳上的人已在頃刻之間換了位置,堂而皇之地坐到床沿上來,長臂一展攬了她發軟的腰肢,將她整個人撈進了懷裏。
她被安置到了雲烈的腿上,被緊緊箍在他的臂彎,陷進他的懷抱。
“唔,你……”繡口輕啟,卻是真真兒地“引狼入室”。
先前還只是在她唇上生澀試探的輕嚙淺吮,在這“破綻”露出的霎時,便立刻不滿於只是親與吻了。
熱而濡濕的舌趁虛而入,張狂地探進她的口中。
胡攪蠻纏。
是當真的胡攪,也是當真的蠻纏。
彷彿要將她的唇、舌,乃至她整個人,一併吞了去。
與之前在泉山時不同,這回的雲烈沒有閉上眼,而她也懵懵然地明目大張。
幽暗中,他眼裏炙熱瑩然如有燎原星火,就那樣理直氣壯地灼燙着她的魂魄。
被他那不知所謂的理直氣壯所蠱惑,腦中一片混沌的羅翠微鬼使神差般,怯怯探了探舌尖。
誰怕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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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認為的反擊,對雲烈來說卻分明是惹人發狂的引逗。
周身更燙,凜凜一顫,沉嗓逸出可恥而粗糲的低吟。
要完,這姑娘被他帶壞了。
他啞聲悶笑着,有些狼狽地抬掌捂住了她的眼睛,漸收了那張狂霸蠻的攻勢。
輾轉貼着她唇,綿密輕嚙,認慫一般,徐徐斂着自己灼熱凌亂的氣息。
雙雙穩了好半晌,羅翠微將滾燙的臉埋進他的肩窩,伸出顫顫的手指在他心口上輕戳好幾下。
沙沙的軟嗓帶笑帶嗔,訓人似的瓮聲道:“你說你……像話嗎?”
“嗯,不像話。”雲烈環住她,應得老實,卻低低笑得胸腔輕震。
“我這兒還……委屈低落呢。”羅翠微還是沒有抬頭,臉藏在他頸側,卻伸手胡亂摸上他的面頰輕輕一揪,笑音嗔惱。
“話本子上都寫了,這種時候就該好生想法子哄着。你在做什麼?”
雲烈聞言噙笑低頭,在她發頂落下溫柔而不自知的一吻。
“在哄你啊。”
懷裏的姑娘毫無疑問地還了他一頓粉拳亂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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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也親了,捶也捶了,可算能好生說話了。
“你這時不是該在京中嗎?”羅翠微懶懶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雙頰仍自溫熱。
據少府屬官的說法,早上陛下在泉山接到京中急奏,朝中有大事,這才匆匆帶了五位殿下趕回京中。
照時辰來算,雲烈這是剛抵京不久,就調轉馬頭折回來,還得一路疾馳緊趕,才會在這時分到了此地驛館。
趕成這樣,一定是有什麼重大的事。
雲烈靜了靜,環着她的手臂扣得更緊了些,另一手略有些強悍地握了她的左手,與她十指緊扣。
“羅翠微。”
醇厚沉嗓乾澀發緊,帶着某種不可名狀的心憂與隱隱的期許。
羅翠微疑惑在他懷中坐直,垂眸與他四目相接。
“若你明日一回到家中,”雲烈緊張地看着她的眼睛,喉頭偷偷滾了滾,“替我提親的人就到了,你……”
會答應嗎?
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羅翠微定定回視着他,只飛快沉吟了幾息的功夫,就爽快而堅定地點了頭。
“好。”
雲烈眸心難以置信地湛了湛,又喜又疑,箍在她腰間的手臂力道愈發沉了。
“大婚之禮或許要……過一段日子,先、先在宗正寺遞過婚書,也答應嗎?”
黑暗中,他並不能完全清晰地看清她的神情,只能片刻不敢稍離地緊緊盯着她的眼睛。
雲烈是皇子,婚書自是要遞到專管皇室宗親事務的宗正寺,只要宗正寺將婚事一落檔,按《新修大縉律》來說,這樁婚事就算落定了。
可羅翠微是京中首富家的姑娘,又是與一位殿下成親,卻不能即刻就有鄭重而盛隆的大婚之儀,這事無論怎麼看,都會顯得無比唐突而輕慢。
羅翠微勾着唇角眨眨眼:“好。”
雲烈攬住她,將頭埋進了她的鬢邊,“傻姑娘,怎麼什麼都敢答應。”
到底是喜歡他什麼?說出來,他一定好好維持。
叫她此生都能對他愛不釋手才好。
“臨川,”羅翠微笑得溫柔沉靜,輕輕撥了撥他的束髮冠,“要打仗了,是嗎?”
她心性上雖常有意氣衝動的時候,可到底執掌偌大羅家好幾年,凡事都會事前有思量,遇事才好決斷。
在與雲烈挑明心意之前的那幾日,她早已想過許多。
今日徐硯問她時,她之所以避而不答,只不過是覺得沒必要對不相干的人多說什麼。
但這絕不表示她心中沒數。
她很清楚,雲烈雖是個皇子,但更重要的身份卻是臨川軍的主帥。
他有不可迴避的重責,這使他很難如尋常人家的兒郎那般,時時守護在妻子兒女的身邊。
邊陲之上局勢瞬息萬變,他必須將守護國門作為頭等大事。
只要烽煙乍起,他就必須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去承擔他的使命,將這錦繡河山護在身後。
這就意味着,成為他妻子的那個人,必須是一個雖柔但韌、內心無比悍勇的姑娘。
要與他同樣堅定與無畏,才能共擔這背後的甘苦與光榮。
這樣的情況絕不會是一日兩日,不是一年兩年。
此一諾,便須得是一生。
羅翠微想,這個雲烈呢,運氣不錯,眼光也不錯。
因為她羅翠微,剛好就是這樣一個姑娘。
她這猝然臨之而不驚的從容與堅定,使雲烈的心糾成一團。
欣喜,驚疑,疼痛,愧疚,不舍……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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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想想,”雲烈的臉往羅翠微鬢邊更深處躲去,貪婪地汲取着她發間的馨香,嗓音里竟有一絲無比違和的軟弱,字字艱難,“若你拒絕,我就放……”
黃昏過後才一抵京,他得知是臨川那頭的北狄人有大動,當即毫不猶豫地打馬折身而來。
一路上他的腦子就沒停過。
此去不知需花費多少時日才能歸來。待他再回來時,與羅翠微之間又不知已生成了怎樣的變數。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自私,在局勢如此急迫、前路萬般莫測之事,他該放了她。
兩人之間情愫才生,若此時要割捨,雖痛,卻不會要命的。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合該被人護在懷中,寵着縱着,嬌嬌俏俏不沾風露。
可一想到將來那個會將她護在懷中的人不是他,他心中就如五內俱焚。
他起了惡念,或許也帶了些許卑鄙的僥倖期盼。
他讓她自己選。
他想,只要她拒絕,他就放了她。
再痛也放了她。
可這傻姑娘,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要,就只會說“好”。
“雲烈,你才該好好的想一想,”羅翠微嬌辣辣的笑音在他耳畔釋出馥郁蜜甜的誘惑,“若你放開了我,將來怕是很難再有這麼好的運氣。”
雲烈周身發僵,卻又發顫。
他不敢應聲,也不敢抬頭。
他怕這一切,只是他心中卑鄙貪念所滋生幻像。
羅翠微伸出手去,以指尖託了他的下巴使他抬頭。
四目相對,她笑意囂張地沖他眨了眨眼。
“只有羅翠微這樣的姑娘,才有那個本事,與你並肩扛起餘生這一路的光榮與浩蕩。對不對?”
他對她的怦然心動,非為財色所迷,而是看穿了她的本質。
羅翠微從不是暖閣中的嬌花,她是在山間生荒地里也能結出果子的刺兒莓。
能有人護着她寵着她固然好;若沒有,只要頭頂着天,腳踏着地,她照樣能活成一樹繁花,碩果累累。
再沒有比她更合適他的姑娘了。
雲烈眼中一燙,啞聲低笑:“你弄錯了一件事。”
“嗯?”
那嬌辣辣的姑娘歪着頭,笑望進他的眼裏,他的心裏,靜候着他的下文。
“並不是只有‘羅翠微這樣的姑娘’才能與我並肩,”他笑着抵上她的額頭,鼻息灼熱燙向她雪嫩的面頰,“而是,只有羅翠微,‘這個’姑娘。”
天地浩渺,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許多人。
可只有你,施施然走近,然後,立在了我心上。